「这些都让它去,算了,」老头子喘息着赶了出来。「快来帮我把猪藏起来。」
「我有主意──」谭大娘兴奋地轻声说。「抬到屋里去。屋里好。」
他们先后奔到猪圈里。那母猪养得非常肥大,老头子抱不动它,它在他怀里一扭一扭的,他有力气也使不出来。这时候金有嫂正在奶孩子,也奔了进来,匆忙地把孩子递到老妇人手里,就蹲下身来帮助他。
谭大娘向她媳妇直蹬脚。「妳跑到这儿来干什幺?还不快去躲起来!快点!」
「嗳,快点,快点,快躲起来!」老头子也仰起头来用异样的限光望着她,在惊怖中几乎带着憎恶。
「咦,孩子怎幺不带了去。」谭大娘有点生气地叫了起来,追了上去,把孩子塞到媳妇手里。
老头子看见媳妇,忽然想起儿子来。「嗨,金有呢?」他叫喊起来。「不能让他们看见。不要给拉夫拉了去!」
「嗳,快叫他躲起来,快点!」老太婆颤声说。「嗳呀,瞧你这胡涂劲儿,孩子怎幺能能带着走,待会儿他哭起来,可不把你毁了!还不快交给我!」
老妇人把孩子倚在墙根下坐着,自己又跑回去认着老头子扛猪。老夫妇俩总算把那口猪抬了起来,搬到屋子里去。牠的体重增加得实在惊人,他们就连在这样的情形下,也不由得感到片刻的兴奋与陶醉。
「床上,」谭大娘喘着气说。「搁在床上,盖上被窝。」
母猪咕噜着,表示抗议。他们给牠盖上一条旧棉被,大红布面,上面有星形的小白花。老妇人把被窝牵上来,蒙上牠的颐,四面塞得严严的。她设想得很周到,还从床底下捞出一双鞋来,比得齐齐整整的放在床前。
他们已经可以听见大门口人声嘈杂。
「你没有闩门吧?」她焦急地问。「闩上门也没用,反而惹他们生气。」
兵已经进来了,脚步声咚咚响着,几只惊慌的母鸡被他们追逐着,跑在前而做了先锋。
「喂,没人在家?」内中有一个在那里叫喊。「人都死光啦?」
老夫妇俩连忙笑嘻嘻地迎了出去。来了叁个兵,都是北方人,说着一种难懂的方言。
「吓!装聋!」他们不耐烦地说。
老夫妇俩终于听明白了,他们是问家里有什幺吃的。老妇人开始诉苦;诉惯了,已经熟极而流──收成坏,捐税又重,家里已经一粒米也没有了。她一方面诉说着,内中有一个兵,是个大麻子,他已经单独跑到院子对面去搜查。有一间屋子门口贴着个黄纸条,宣布这家人家最近有丧事。金根的母亲刚死了一个月。那白木棺材仍旧停在家里。金根和金花那两个孤儿刚巧到山上去掘笋去了。那麻脸的兵一走进房门,就看见那口棺材,连忙在地下吐了口唾沫,转过身来,就到隔壁那间房里,那是谭老大的猪圈。
「嗨,老头子,你的猪呢?」他在里面大声叫喊着。
「我猪卖了,老总,」老头子回答。
「胡说!没有猪,怎幺会把地方弄得这样脏?」那兵士说。他在入伍之前也是一个农民。
「这些乡下人最坏了。从来没有一句实话,」另一个兵说。这人是他们里面年纪较大的一个,脸色黄黄的,瘦削的腮颊,厚厚的眼睑,那疲乏的眼睛彷佛褪了色,成为淡黄褐色。他转过脸来,把他那黄褐色的眼珠盯着老头子望着,大声问:「猪在哪里?哼唔?」最后这一声是一种有音无字的吼叫,似乎出自一个不会说中国话的野蛮人。他发现这一声吼有时候很有效力。
老头子显然十分震恐,还是老妇人满面春风地挤上前来替他解围。「老总,猪是真卖了。唉,不舍得卖哟──也还不够肥的,卖不出大价钱,可是有什幺法子呢。等米下锅哩!嗳呀,那天把猪赶到集上去,我哭嗬。哭嗬!……乡下人苦嗬,老总!」
「你听听!」那富有经验的中年兵士倦怠地微笑着。「信她那些鬼话!这些乡下人没有一个好的!」
他的同伴是一个脸色红润的大孩子,两只手臂分别地挟着两只鸡。他威胁地向老头子走近一步。「说!你老实说!」他大声喊着,举起鎗靶来。顿时起了一阵拍拍的响声,他挟着的鸡逃走了一只,乱扑着翅膀,咯咯叫着跑进屋去,一飞,从那高高的门坎上飞了过去。满地都是鸡毛。
「他奶奶的!」年轻的兵诅咒着,一面笑,一面追了进去。母鸡飞到一张桌子上,油瓶与碗盏豁啷啷嘲跌到地下来。
其余的两个兵也跟了进去,把鎗竖在地下,身子倚在鎗上,斜伸了一只脚站着,在旁边看着他捉鸡,大家笑得格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