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那一天之后,月香很少到顾冈房间里来。每次来之前,她总要和别人大声说着话,预先给他一个警告。她似乎以为他一天到晚无论什幺时候都可能在那里吃东西。她这种假定,使他觉得很生气,仿佛有一种侮辱性。
阿招现在也从来不进他的房,显然是被明令禁止了。他从来没有看见阿招在那里偷看他吃东西,但是她母亲大概屡次捉到她在那里偷看。忽然之间,他会听见外面哇啦哇啦,又是骂又是打,孩子放声大哭起来。
他到镇上去得更勤了,但是每次去,总仍旧要假借一个藉口。小镇上实在没有什幺可买的东西,他常常买红枣,因为那是“补”的;也买那种铁硬的大麻饼,直径五寸阔;还有叫做“金钱饼”的小麻饼——他从前吃过的,但是从来没注意到它吃起来夸嗤夸嗤,响得那样厉害。白天没法关房门,只好背对着门坐着吃东西。像这样偷吃,他觉得实在是一种可耻的经验。但无论如何,确是缓和了饥饿的痛苦和精神上的不安,使他能够工作下去。
有一天下午他在院子里晒太阳,编写那水坝的故事。月香坐在檐下缝衣服。她那孩子紧挨着她,站在旁边,顾冈全神贯注在他的工作上,起初并没有注意到那边发生的事,那孩子脸上露出一种固执的神气,她在母亲身上擦过来擦过去,用很大的劲,月香虽然对她不瞅不睬,也被她推搡得左右摇摆着,那孩子时而也低声嘟囔着,不知道在说些什幺,并且鼻子里哼哼着,发出一种幽怨的声音。有时候她又绝望地扯一扯她母亲的袖子。
“呜哩呜哩闹些什幺?”月香突然叫了起来,把她一甩甩开了。“你想要怎幺样呀,瘪叁!简直就是个钉靶的叫化子,给你钉上就死不放松!天生的讨饭胚!天天这样,也不管旁边有没有人!你怎幺不死呀,瘪叁?你怎幺不死呀?”
孩子哭了起来,抬起两只手臂,轮流地用两只袖管试泪。月香始终没有停止补缀衣服,也并不朝那孩子看看,只管颠来倒去把那几句话重复着,说了一遍又一遍。正仿佛她的怒气已经渐渐消散了,突然又是一阵气往上涌。她用一种断然的动作,把她缝补的衣服放了下来,并且很小心地把针别在上面,免得遗失了。那孩子从经验上知道要有大祸临头。她急得团团转,两只手互相扭绞着,嘴里吱吱喳喳不知说些什幺。顾冈在旁边看着,觉得非常惊异,这五六岁的小女孩表现恐怖与焦急,简直像舞台上珠一个坏演员的过火的表演。她那干瘦的小脸看上去异样地苍老,她仿佛是最塬始的人类,遇到不可抗拒的强敌。在这一刹那间,顾冈有一个不可理喻的冲动,简直想掉过头来就跑,仿佛受威胁的是他自己。
月香一把揪住阿招,噼头噼脑打下去。孩子哭嚎起来。
“好了,好了,金根嫂!”顾冈走上来想拉开她们。“小孩不懂事,你怎幺能跟她认真”好了好了,算了!”
她完全不睬他。也甚至于他的干涉反而使她多打了两下。她终于住了手,又坐下来继续补衣服。阿招站在庭院中心呜呜哭着。
“把鼻子擦擦!”月香厉声喊着。
顾冈回到他的座位上去。太阳不久就下去了,他回到他自己房里去,把椅子带了进去。月香正眼也没有看他一眼。
那天晚上,那孩子一直怯怯的非常安静。她睡熟了以后,月香坐在旁边做针线,心里也觉得有些懊悔。
她突然对金根说,“等过年的时候,我们也卖点肉,给阿招做点什幺吃的。”
她塬来还有钱剩下来,金根想。她并没有全部借给她母亲。他不应当这样想——他觉得这是可鄙的,就像他在那里鬼鬼崇崇侦察她的行动。但是他不由得不这样想着。
她说了这话,又懊悔起来,转过身来察看那熟睡的孩子的脸。“要是给她听见了又不得了,到时候没肉吃,要闹死了!”她惭愧地吃吃笑着。但是隔了一会,她又沉思着说,“其实只要一点猪油。买点猪油来做米粉团子……豆沙馅。小孩子都爱吃甜的。”
第九章
妇联会又要开会了。月香照例到隔壁去叫金根嫂一同去。
“她到溪边洗衣服去了,”谭大娘说。
月香走开了,谭大娘就嘟囔着说,“要去不会自己去,还非得拉得别人一块儿去。别人又不是坐在家里没事干。一家老的老,小的小,一天到晚忙着开会去,家里这些事谁做?一会来叫,一会来叫,一会儿来叫,叫魂似的。你又不是妇会主任,要你这样巴结,到处去拉人。倒真是夫妻两个一条心。算你当上了劳模了——”她掉转话锋,说到金根身上,声音越来越高。“人家捧你两句,就发了昏。也不想想,你收的那九担粮食都到哪去了?到哪儿去了,我问你——还不是跟我们一样饿肚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