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白是惯了的,从南首抄近路,穿石径,渡竹桥,已在菊花山背后;进去赏了回菊花,归房无所事事,检点书架上人家送来求书求画的斗方、扇面、堂幅、单条,随意挥洒了好些,天色已晚。
接连两天亚白都以书画为消遣。这天午餐以后,微倦上来,欲于园内散散心,混过睡意,遂搁下笔,款步下楼。但见纤云四卷,天高日晶,真令人心目豁朗。踅出大观楼前廊,正有个打杂的拿着五尺高竹丝笤帚要扫那院子里落叶。亚白方依稀记得昨夜五更天睡梦中听见一阵狂风急雨,那些落叶自然是风雨打下来的,因而想着鹦鹉楼台的菊花山如何禁得起如此蹂躏,若使摧败离披,不堪再赏,辜负了李鹤汀一番兴致,奈何奈何。一面想,一面却向东北行来,先去看看一带芙蓉塘如何,便知端的。踅至九曲平桥,沿溪望去,只见梨花院落两扇黑漆墙门早已锁上,门前芙蓉花映着雪白粉墙,倒还开得鲜艳。
亚白放下些心,再去拜月房栊看看桂花,却已落下了许多,满地上铺得均匀无隙,一路践踏,软绵绵的,连鞋帮上黏连着尽是花蕊。
亚白进院看时,上面窗寮格扇一概关闭,廊下软帘高高吊起,好似久无人迹光景,不知当值管家何处去了。亚白手遮亮光,面贴玻璃,往内张觑,一些陈设也没有,台桌椅凳,颠倒打叠起来。
亚白信步走开,由东南湖堤兜转去,经过凤仪水阁,适为阁中当值管家所见,慌的赶出,请亚白随喜。亚白摇摇手,径往鹦鹉楼台踅去。刚穿入菊花山,即闻茶房内嘈嘈笑语之声,大约是管家打牌作乐。亚白不去惊动,看那菊花山幸亏为凉棚遮护,安然无恙,然其精神光彩似乎减了几分,再过些时恐亦不免山颓花萎,不若趁早发帖请客,也算替菊花张罗些场面。
亚白想到这里,忙回到大观楼上,连写七副请帖,写着“翌午饯菊候叙”,交付管家,将去赍送。俄闻楼下呖呖然燕剪莺簧一片说笑,分明是姚文君声音。亚白只道管家以讹传讹叫来的局,等姚文君上楼,急问:“你来做什么?”文君道:“癞头鼋又到上海了呀!”亚白始知其为癞头鼋而来,因笑道:“我刚刚明天要请客,你倒来了。”两人说着,携手进房。
文君生性喜动,赶紧脱下外罩衣服,自去园中各处游玩多时,回来向亚白道:“齐大人走了就推扳得多了!连菊花山也低倒了个头,好像有点不起劲。”亚白拍手叫妙。当晚两人只在房间内任意消遣,过了一宵。
这日十月既望,葛仲英吴雪香到得最早,坐在高亚白房里,等姚文君梳洗完毕,相与同往鹦鹉楼台。葛仲英传言陶朱两家弟兄有事谢谢不来。高亚白问何事。仲英道:“倒也不清楚。”
接着华铁眉挈了孙素兰相继并至。相见坐定。高亚白道:“素兰先生住两天了嚜,听说癞头鼋在这儿。”葛仲英道:“癞头鼋好久不回去,为什么又来啦?”华铁眉道:“乔老四跟我说:癞头鼋这趟来要办几个赌棍。为了上回癞头鼋同李鹤汀乔老四三个人去赌,给个大流氓合了一伙人,赌棍倒脱靴,三个人输掉了十几万哪。幸亏有两个小流氓分不着钱,这才闹穿了。癞头鼋一定要办。”
高亚白葛仲英皆道:“这时候上海的赌也实在太不像样!应该要办办了!”华铁眉道:“倒不容易办!我看见的访单上,头子嚜二品顶戴,好了不起!手下一百多人,连衙门里差役堂子里倌人,都是他帮手。”
孙素兰吴雪香姚文君皆道:“倌人是谁呀?”华铁眉道:“我就记得一个杨媛媛。”众人一听,相视错愕,都要请问其故。
适时管家通报客至,正是李鹤汀和杨媛媛两人。众人迎着,截口不谈。高亚白问李鹤汀:“你失窃有没报官?”鹤汀说:“报了。”杨媛媛白瞪着眼,问:“可是你去报的官?”鹤汀笑说:“不关你事。”杨媛媛道:“自然不关我事!你去报好了嚜!”鹤汀道:“你嚜瞎缠!我们说的匡二呀!”杨媛媛方默然。
将及午牌时分,高亚白命管家摆席;因为客少,用两张方桌合拼双台,四客四局,三面围坐,空出底下座位,恰好对花饮酒。
一时,又谈起癞头鼋之事。杨媛媛冷笑两声,接嘴说道:“昨天癞头鼋到我们那儿来,说要办周少和。周少和是租界上出名的大流氓,堂子里哪一家不认得他!上回大少爷同他一块打牌,我们也晓得他自然总有点花样。不过我们吃了把势饭,要做生意的嚜,可敢去得罪个大流氓?就看见他们做花样,我们也只好不作声。这时候癞头鼋倒说我们跟周少和通同作弊,可有这种事!”说罢,满脸怒容,水汪汪含着两眶眼泪。李鹤汀又笑又叹。华铁眉葛仲英劝道:“癞头鼋的话还有谁相信他!让他去说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