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奶奶道:“这我不去说他了;让他去好了。我说嚜,一定不听,死命帮堂子里,给这卫霞仙杀坯当面骂了一顿,还有他这铲头东西还要替杀坯去点了副香烛,说我得罪了她了!我可有脸去说他?”
姚奶奶说到这里,渐渐气急脸涨,连一条条青筋都爆起来。桂生不敢再说。当下五道大菜陆续吃毕。桂生每道略尝一脔,转让与马娘姨吃了。揩把手巾,出席散坐。
桂生复慢慢说道:“我不然也不好说。二少爷这人倒真是荒唐得很喏,本来要你二奶奶管管他才好。依了二少爷,上海租界上倌人,巴不得都去做做。二奶奶管着,终究好了点。二奶奶,对不对?”
姚奶奶虽不曾接嘴,却微露笑容。消停半刻,姚奶奶复携了桂生的手,踅出回廊,同倚栏杆,因问桂生几岁,有无父母,曾否攀亲。桂生回说十九岁;父母亡故之后,遗下债务,无可抵挡,走了这条道路;那得个有心人提出火坑,三生感德。姚奶奶为之浩叹。
桂生因问姚奶奶:“可要听曲子?我唱两支给二奶奶听。”姚奶奶阻止道:“不要唱了。我要走了。”遂与桂生回身归座,令马娘姨去会帐。
姚奶奶复叹道:“我为了卫霞仙这杀坯嚜跟他闹了好几回,出了多少恶名。谁晓得我冤枉!像这时候二少爷做了你,我就蛮放心。——要是吃醋嚜,为什么不闹啦?”
桂生微笑,道:“卫霞仙是书寓呀。她们会骗。像我是老老实实,也没有几户客人。做着了二少爷,心里单望个二少爷生意嚜好,身体嚜结实,那才好一直做下去。”
姚奶奶道:“我还有句话要跟你说。既然二少爷在你那儿,我就拿个二少爷交代给你。二少爷到了租界上,不要让他再去叫个倌人。倘若他一定要叫,你教娘姨给我个信。”
桂生连声应诺。姚奶奶仍携着手款步下楼,同出大菜馆门首。
桂生等候马娘姨跟着姚奶奶轿子先行,方自坐轿归至庆云里家中。只见姚季莼正躺在榻床上吸鸦片烟。桂生装腔做势道:“你倒心定的嚜!二奶奶要打你了!当心点!可晓得?”
季莼早有探子报信,毫不介意,只嘻着嘴笑。桂生脱下出局衣裳,遂将姚奶奶言语情形详细叙述一遍,喜得季莼抓耳挠腮,没个摆布。桂生却教导季莼道:“你等会去吃了酒嚜,早点回去。二奶奶问起我来,你总说是没什么好,哪能比卫霞仙!”
季莼不等说完,嚷道:“再要说卫霞仙,那可真正给她打了!”桂生道:“那你就说是幺二堂子没什么意思。二奶奶再问你可要做下去,你说这时候没有合意的倌人,做做罢了。照这样两句话,二奶奶一定喜欢你。”
季莼唯唯不迭。又计议一会,季莼始离了马桂生家,乘轿赴局办些公事,天晚事竣,径去赴宴。
这晚是葛仲英在东合兴里吴雪香家为王莲生饯行,依旧那七位陪客。姚季莼本拟早回,不及终席而去。其余诸位只为连宵大醉,鼓不起酒兴,略坐坐也散了。
王莲生因散得甚早,便和洪善卿步行往公阳里周双玉家打个茶围,一同坐在双玉房间。周双珠过来厮见,就道:“今天倒还好;像昨天晚上吃酒,吓死人的!”阿珠方给莲生烧鸦片烟,接嘴道:“王老爷,酒这可少吃点;酒吃多了,再吃鸦片烟,身体不受用,对不对?”
莲生笑而颔之。阿珠装好一口烟。莲生吸到嘴里,吸着枪中烟油,慌得爬起,吐在榻前痰盂内。阿珠忙将烟枪去打通条。双玉远远地坐着,往巧囡丢个眼色。巧囡即向梳妆台抽屉里面取出一只玻璃缸,内盛半缸山查脯,请王老爷洪老爷用点。莲生忽然感触太息。
阿珠通好烟枪替莲生把火,一面问道:“这时候小红先生那儿就是个娘在跟局?”莲生点点头。阿珠道:“那么大阿金出来了,大姐也不用?”莲生又点点头。阿珠道:“说要搬到小房子里去了呀,可有这事?”莲生说:“不晓得。”
阿珠只装得两口烟,莲生便不吸了,忽然盘膝坐起,意思要吸水烟。巧囡送上水烟筒。莲生接在手中,自吸一口,无端掉下两点眼泪。阿珠不好根问。双珠双玉面面相觑,也自默然。房内静悄悄地,但闻四壁厢促织儿唧唧之声,聒耳得紧。
善卿揣知莲生心事,无可排遣,只得与双珠搭讪说些闲话。适见房门口帘子一飏,探进一个头来望望,似乎是小孩子。双珠喝问:“什么人?”外面不见答应。双珠复喝道:“进来!”方才遮遮掩掩,踅至双珠面前。果系阿金的儿子阿大,咭呱咕噜告诉双珠,不知说的甚么。双珠鼻子里哼了一声。阿大逡巡退出。随后楼下蹋蹋蹋一路脚声直跑到楼上房间里。双珠见是阿金,生气不理。阿金满面羞惭,溜出当中间与阿大切切商量。善卿不觉失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