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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上花落(69)

作者:张爱玲

子富说起黄二姐,道:“你妈是不中用的人,倒还是要你去管管她才好。”翠凤道:“我去管她做什么!我本来教她买个讨人。她舍不得洋钱,不听我的话,这时候没生意了,倒问我可有什么法子。再给她点洋钱了!”

子富笑了。翠凤又说起沈小红,道:“沈小红那才是不中用的人:王老爷做了张蕙贞嚜,再好也没有啰;你不要去说穿他,暗底下拿个王老爷去挤,那才凶了。”

话犹未了,不想沈小红独自一个款步而来。翠凤便不再说。子富望去,见沈小红满面烟色,消瘦许多,较席间看得清楚。小红亦自望见,装做没有理会,从斜刺里踅上洋楼。随后大观园武小生小柳儿来了,穿着单罗夹纱崭新衣服,越显出唧灵唧溜的身材;脚下厚底京鞋,其声橐橐;脑后拖一根油晃晃朴辫,一直踅进正厅,故意兜个圈子,挨过罗子富桌子旁边,细细打量黄翠凤。原来翠凤浑身缟素,清爽异常,插戴首饰,也甚寥寥;但手腕上一付乌金钏臂从东洋赛珍会上购来,价值千金。小柳儿早有所闻,特地要广广见识。

黄翠凤误会其意,投袂而起,向罗子富道:“我们走罢。”子富自然依从,同往园中各处随喜一遭。至园门首坐上马车,径驶回兆富里口停下。踅进家门,只见厢房内文君玉独坐窗前,低头伏桌,在那里孜孜的看。

罗子富近窗踮脚一望,桌上摊着一本《千家诗》。文君玉两只眼睛离书不过二寸许,竟不觉得窗外有人看她。黄翠凤在后暗地将子富衣襟一拉,不许停留。子富始忍住笑,上楼归房,悄悄问翠凤道:“文君玉好像有点名气的嚜,怎么这样子啊?”

翠凤不答,只把嘴一披。赵家妈在旁悄悄笑道:“罗老爷,可是好有趣的?我们有时候碰见了,跟她讲讲话,那可笑死了:她说这时候上海就像是说梦话,租界上倌人一个也没有,幸亏她到了上海,这可要撑点场面给她们看!”说着又笑。子富也笑个不了。

赵家妈道:“我们问她:‘那你的场面有没撑呢?’她说:‘这可是撑了呀!可惜上海没有客人!有了客人,总做她一个人!’”子富一听,呵呵大笑起来。翠凤忙努嘴示意。赵家妈方罢。

比及天晚,高升送上一张请客票,子富看是姚季莼的,立刻下楼就去。经过文君玉房门首,尚听得有些吟哦之声。子富心想上海竟有这种倌人,不知再有何等客人要去做她。高升服侍上轿,径抬往庆云里马桂生家。姚季莼会着,等齐诸位,相让入席。

姚季莼既做主人,那里肯放松些,个个都要尽量尽兴。王莲生吃得胸中作恶,伏倒在台面上。沈小红问他:“做什么?”莲生但摇手,忽然啯的一响,呕出一大堆,淋漓满地。朱蔼人自觉吃得太多,抽身出席,躺于榻床,林素芬替他装烟,吸不到两口,已懵腾睡去。葛仲英起初推托不肯多吃,后来醉了,反抢着要吃酒。吴雪香略劝一句,仲英便不依,几乎相骂。罗子富见仲英高兴,连喊:“有趣!有趣!我们来划拳!”即与仲英对划了十大觥。仲英输得三拳,勉强吃了下去。子富自恃酒量,先时吃得不少,此刻加上这七觥酒,也就东倒西歪,支持不住。惟洪善卿汤啸庵陈小云三人格外留心,酒到面前,一味搪塞,所以神志湛然,毫无酒意;因见四人如此大醉,央告主人姚季莼屏酒撤席,复护送四人登轿而散。

季莼酒量也好,在席不觉怎样,欲去送客,立起身来,登时头眩眼花,不由自主,幸而马桂生在后挡住,不致倾跌。桂生等客散尽,遂与娘姨扶掖季莼向大床上睡下,并为解钮宽衣,盖上薄被。季莼一些也不知道,竟是昏昏沉沉一场美睡;天明醒来,睁眼一看,不是自家床帐,身边又有人相陪,凝神细想,方知在马桂生家。

这姚季莼为家中二奶奶管束严紧,每夜十点钟归家,稍有稽迟,立加谴责。若是官场公务丛脞,连夜不能脱身,必然差人禀明二奶奶。二奶奶暗中打听,真实不虚,始得相安无事。在昔做卫霞仙时,也算得是两情浃洽,但从未尝整夜欢娱。自从“当场出丑”之后,二奶奶几次吵闹,定不许再做卫霞仙,季莼无可如何,忍心断绝。

但季莼要巴结生意,免不得与几个体面的,往来于把势场中。二奶奶却也深知其故。可巧家中用的一个马姓娘姨,与马桂生同族,常在二奶奶面前说这桂生许多好处。因此二奶奶倒怂恿季莼做了桂生。便是每夜归家时刻,也略微宽假些,迟到十二点钟还不妨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