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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上花落(30)

作者:张爱玲

云甫下轿进门,只见客堂中灵前桌上已供起一座白绫位套;两旁一对茶几,八字分排,上设金漆长盘,一盘凤冠霞帔,一盘金珠首饰;有几个乡下女客,粗细不伦,大约系李秀姐的本家亲戚,徘徊瞻眺,啧啧欣羡,都说“好福气”;再有十来个男客在左首房间高谈阔论,料玉甫必不在内。云甫踅进右首房间。陈小云方在分派执事夫役,拥做一堆,没些空隙。靠壁添设一张小小帐台,坐着个白须老者,本系帐房先生,摊着一本丧簿,登记各家送来奠礼。见了云甫,那先生垂手侍立,不敢招呼。云甫向他问玉甫何在。那先生指道:“在这边。”

云甫转身去寻,只见陶玉甫将两臂围作栲栳圈,伏倒在圆桌上,埋头匿面,声息全无,但有时头忽闪动,连两肩望上一掀。云甫知是吞声暗泣,置之不睬,等夫役散去,才与小云厮见。云甫向小云说,意欲调开玉甫。小云道:“这时候哪肯走。等会完了事看。”云甫道:“等到什么时候啊?”小云道:“快了,吃了饭嚜,就预备动手了。”

云甫没法,且去榻床吸鸦片烟。须臾,果然传呼开饭。左首房间开了三桌,自本家亲戚以及引礼乐人炮手之属,挤得满满的。右首房间只有陈小云陶云甫陶玉甫三人一桌。

正待入座,覃丽娟家一个相帮进房。云甫问他甚事。相帮说是送礼,袖出拜匣,呈上帐台。匣内代楮一封,夹着覃丽娟的名片。云甫觉得好笑,不去理会。接连又有送礼的,戴着紫缨凉帽,端盘来了。

云甫认识是齐韵叟的管家,慌的去看,盘内三份楮锭、缃,三张素帖,却系苏冠香姚文君张秀英出名。云甫笑向管家道:“大人真正要格外周到!其实何必呢?”管家应是,复禀道:“大人说,倘若二少爷心里不开爽嚜,请到我们园子里去玩玩。”云甫道:“你回去谢谢大人,过两天二少爷本来要到府面谢。”管家连应两声是,收盘自去。

三人始各就位。小云因下面一位空着,招呼帐房先生。那先生不肯,却去叫出李浣芳在下相陪。玉甫不但戒酒,索性水米不沾牙。云甫亦不强劝。大家用些稀饭而散。

饭后,小云径往外面去张罗诸事。玉甫怕人笑话,仍掩过一边。云甫见浣芳穿一套缟素衣裳,娇滴滴越显红白,着实可怜可爱,特地携着手,同过榻床前,随意说些没要紧的闲话。浣芳平日灵敏非常,此时也呆瞪瞪的,问一句,答一句。

正说间,突然一人从客堂吆喝而出,天井里四名红黑帽便喝起道来。随后大炮三声,金锣九下,吓得浣芳向房后奔逃。玉甫早不知何往。云甫起立探望,客堂中密密层层,千头攒动,万声嘈杂,不知是否成殓。一会儿又喝道一遍,敲锣放炮如前,穿孝亲人暨会吊女客同声举哀。云甫退后躺下,静候多时,听得一阵鼓钹,接着钟铃摇响,念念有词,谅为殓毕洒净的俗例。

洒净之后,半晌不见动静。云甫再欲探望,小云忽挤出人丛,在房门口招手。云甫急急趋出,只见玉甫两手扳牢棺板,弯腰曲背上半身竟伏入棺内,李秀姐竭尽气力,那里推挽得动。云甫上前,从后抱起,强拉到房间里。外面登时锣炮齐鸣,哭喊竞作。盖棺竣事,看的人遂渐渐稀少。

于是吹打赞礼,设祭送行。云甫把守房门,不许玉甫出外。自立嗣兄弟浣芳妹子阿招大姐及楼上两个讨人一一拜过,然后许多本家亲戚男女客陆续各拜如礼。小云赶出大门,指手划脚,点拨夫役,拥上客堂,撤去祭桌,络起绳索。但闻一声炮响,众夫役发喊上肩,红黑帽敲锣喝道,与和尚鼓钹之声——僧众先在衖口等候。这里丧舆方缓缓启行。秀姐率阖家女眷等步行哭送。本家亲戚或送或不送,一哄而去。

玉甫乘乱歘地钻出云甫肋下,云甫看见,拉回。玉甫没奈何,跌足发恨。云甫道:“你这时候去做什么?明天我同你徐家汇去一趟那才是正经。这时候就送到船上,一点事都没有,干什么呀?”

玉甫听说的不差,只得罢休。云甫即要拉往西公和。玉甫定要俟送丧回来始去,云甫也只得依从。不意等之良久杳然。

玉甫想着漱芳遗物,未稔秀姐曾否收拾,背着云甫,亲往左首房间要去查看;跨进门槛,四顾大惊:房间里竟搬得空落落的;一带橱箱都加上锁;大床上横堆着两张板凳;挂的玻璃灯,打碎了一架,伶伶仃仃,欲坠未坠,壁间字画亦脱落不全;满地下鸡鱼骨头尚未打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