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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上花落(29)

作者:张爱玲

不多时,陈小云来找,坐而问道:“棺材嚜有现成的在那儿,一个婺源板,也不错;一个价钱大点,那是楠木。用哪一个?”玉甫说:“用楠木。”云甫遂不开口。小云道:“所用衣裳开好一篇帐在那儿。他们要用凤冠霞帔嚜如何?”玉甫回答不出,望着云甫。云甫道:“那也没什么,玉甫总就不过白花掉两块洋钱。姓李的事与陶姓无涉。随便他们要用什么,让他们用好了。”小云又诉说:“阴阳先生看的,初九午时入殓,未时出殡,初十申时安葬。坟嚜在徐家汇,明天就叫水作下去打圹,倒也要赶紧了。”云甫玉甫同声说“是”。小云说毕去了。

黄昏时候,玉甫想起一件事来,须去交代。云甫力阻不听,只得相陪,乘轿同去。浣芳自然从行,仍和玉甫合坐一轿。及至东兴里李漱芳家看时,漱芳尸身早经载出,停于客堂中央;挂着蓝布孝幔,灵前四众尼姑对坐讽经;左首房间保险灯点得雪亮,有六七个裁缝摆开作台赶做孝白;陈小云在右首房间,正与李秀姐检点送行衣。

陶玉甫见这光景,一阵心酸,那里熬得,背着云甫,径往后面李秀姐房中,拍凳捶台,放声大恸。再有李浣芳一唱一和,声彻于外。李秀姐急欲进劝,反是陶云甫叫住,道:“你倒不要去劝他。单是哭还不要紧,让他哭出点的好。”李秀姐因令大阿金准备茶汤伺候。

比及送行衣检点停当,后面哭声依然未绝,但不像是哭,竟是直声的叫喊。陶云甫道:“这去劝罢。”李秀姐进去,果然一劝便止,并出前边洗过脸,漱过口。浣芳团团圈牢陶玉甫,刻不相离。

陶玉甫略觉舒和,即问李秀姐入殓头面。李秀姐道:“头面是不少在那儿,就缺点衣裳。”陶玉甫道:“她几对珠花同珠嵌条,都不中意,单喜欢帽子上一粒大珠子,还拿来做帽正好了。还有一块羊脂玉佩,她一直挂在钮子上,那就让她带了去。不要忘记。”秀姐说:“晓得了。”

玉甫心中有多少事,一时却想不起。云甫乃道:“你要哭嚜,随便什么时候到这儿来哭好了,倒也没什么;就不过晚上不要住在这儿,你同我到西公和去。西公和就像是隔壁,你有什么话就可以来,他们就好来请你,大家蛮便,对不对?”

玉甫知道是好意,不忍违逆,一概依从。云甫当请陈小云西公和便饭。秀姐坚意款留。云甫道:“我们不是客气,为了在这儿吃总不安顿。”秀姐道:“我们自己做菜,烧好在那儿,送过来好不好?”

云甫应受。临行,又被浣芳拦着玉甫不放。云甫笑道:“还是一块去好了。”浣芳尚紧拉玉甫衣襟,不肯坐轿。于是小云云甫前后遮护,一同步行。

刚至覃丽娟家,相帮桂福提着竹丝罩笼随后送到,摆在楼上房里,清清楚楚四盆四碗。云甫令丽娟浣芳入席共饮。玉甫仍滴酒不闻。小云公事未了,毫无酒兴,甫及三巡,就和玉甫浣芳先偏了吃饭。独有丽娟陪着云甫杯杯照干。云甫欲以酒为消愁遣闷之计,吃到醺然,方才告罢。小云饭后即行。云甫已向丽娟计定,腾出亭子间为玉甫安榻。

这一夜玉甫为思穷望绝,无可奈何,反得放下身心,鼾鼾一觉。只有浣芳睡在玉甫身旁,梦魂颠倒,时时惊醒。

初八早晨,浣芳睡梦中歘地哭喊:“姐姐!我也要去的呀!”玉甫忙唤醒抱起。浣芳还痴着脸呜咽不止。玉甫并不根问,相与穿衣下床,又惊动了云甫丽娟,也比往常起得较早。

吃过点心,玉甫要去东兴里看看,云甫终不放心,相陪并往。浣芳亦随来随去,分拆不开。玉甫自早至晚,往返三次,恸哭三场,害得个云甫焦劳备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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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鸰”典出《诗经》,喻兄弟之谊。“鸰难”指兄弟有难。

◎替病人定制棺材,与替病人娶亲一样,同是“冲喜”。

◎上海近郊。

第四一回

入其室人亡悲物在

信斯言死别冀生还

按到了八月初九这日,陶云甫浓睡酣时,被炮声响震而醒,醒来遥闻吹打之声,道是睡过了头,连忙起身。覃丽娟惊觉,问:“做什么?”云甫道:“晚了呀。”丽娟道:“早得很哩。”云甫道:“你再睡一会,我先起来。”遂唤娘姨进房,问:“二少爷有没起来?”娘姨道:“二少爷是天亮就走了,轿子也不坐。”

云甫洗脸漱口,赶紧过去;一至东兴里口,早望见李漱芳家门首立着两架矗灯,一群孩子往来跳跃看热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