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韵叟点头道:“玉甫漱芳都难得,漱芳的娘倒也难得!”云甫道:“越是要好嚜,越是受累!玉甫前世里总欠了她们多少债,今世在还!”阖席听了,皆为太息。
云甫本意欲留下覃丽娟侍坐和兴,丽娟不肯,早命娘姨收起银水烟筒,豆蔻盒子。云甫深为抱歉,遍告失陪之罪。齐韵叟送至帘前而止。
陶云甫覃丽娟下阶登轿,另有两个管家掌着明角灯笼平列前行,导出门首。两肩轿子离了一笠园,往着四马路滔滔遄返。覃丽娟自归西公和里。陶云甫却往东兴里李漱芳家。及门下轿,踅进右首李浣芳房间,大阿金睃见,跟去加过茶碗,更要装烟。云甫挥去,令她“喊二少爷来。”大阿金应命去喊。
约有半刻时辰,陶玉甫才从左首李漱芳房间趔趄而至,后面随着李浣芳,见过云甫,默默坐下。云甫先问漱芳现在病势。玉甫说不出话,摇了摇头,那两眼眶中的泪已纷纷然如脱线之珠,仓促间不及取手巾,只将袖口去掩。浣芳爬在玉甫膝前,扳开玉甫的手,怔怔的仰面直视。见玉甫掉下泪痕,浣芳哇的失声便哭。大阿金呵禁不住,仍需玉甫叫她不要哭,浣芳始极力含忍。
云甫睹此光景,亦觉惨然,宛转说玉甫道:“漱芳的病也可怜,你一直住这儿服侍服侍,那也没什么;不过总要有点谱子才好。我听见说,你在发寒热,可有这事?”
玉甫呆着脸,眼注地板,不则一声。云甫再要说时,却闻李秀姐声音,在左首帘下低叫两声“二少爷”。玉甫惶急,撇下云甫,一溜奔过。浣芳紧紧相随。云甫因有心看其病势,也踱过左首房间,隔着圆桌望去,只见李漱芳坐在大床中,背后垫着几条棉被,面色如纸,眼睛似闭非闭,口中喘急气促;玉甫靠在床前,按着漱芳胸脯,缓缓往下揉挪;阿招蹲在里床,执着一杯参汤;秀姐站在床隅,秉着洋烛手照;浣芳挤上去,被秀姐赶下,掩在玉甫后面偷眼张觑。
云甫料病势不妙,正待走开,忽觉漱芳喉咙嗽的声响,吐出一口稠痰。秀姐递上手巾就口承接,轻轻拭净。漱芳气喘似乎稍定,阿招将银匙舀些参汤候在唇边。漱芳张口似乎吸受,虽喂了四五匙,仅有一半到肚。玉甫亲切问道:“你心里可好过?”连问几遍,漱芳似乎抬起眼皮,略瞟一瞟,旋即沉下。
玉甫知其厌烦,抽身起立,秀姐回头,放下手照,始见陶云甫在前,慌说道:“啊唷!大少爷也在这儿?这儿脏死了,对过去请坐 。”
云甫方转步出房,秀姐令阿招下床留伴,自与玉甫浣芳一齐拥过右首房间。大家都不入座,立在当地,你望着我,我望着你。浣芳只怔怔的看看这个面色,看看那个面色,盘旋蹀躞,不知所为。
还是秀姐开言道:“漱芳的病是总不行的了!起初我们都在望她好起来,这时候看她样子不像会好。那也是没法子。这她是不好了,我们好的人还是要过日子,可有什么为了她说不要活了?没这个道理嚜。大少爷,对不对?”
玉甫在旁,听到这里,从丹田里提起一口气,咽住喉管,竟哭出声来,连忙向房后溜去。云甫只做不知。秀姐又道:“漱芳病了一个多月,上上下下,害了多少人!先是一个二少爷,辛苦了一个多月,成天成夜陪着她,睡也没的睡。今天我摸摸二少爷头上好像有点寒热。大少爷倒要劝劝他才好。我跟二少爷说过:漱芳死了,还是要你二少爷照应点我。我眼睛里看出的二少爷真正像是我亲人一样!这时候漱芳嚜病倒了,二少爷再要生了病,那可怎么样呢?”
云甫听了,蹙额沉思;迟回良久,复令大阿金去喊二少爷。大阿金找到左首房间,并不在内,问阿招,说“不在这儿”。谁知玉甫竟在后面秀姐房里面壁而坐,呜呜饮泣。浣芳也哭着,拉衣扯袖,连声叫“姐夫不要哭!”大阿金找到了,说:“大少爷喊你去。”
玉甫勉强收泪,消停一会,仍挈浣芳出至右首房间,坐在云甫对面。秀姐侧坐相陪。云甫乃将正言开导一番,说:男子从无殉节之理,就算漱芳是正室,只可以礼节哀,况名分未正者乎?
玉甫不待词毕而答道:“大哥放心!漱芳有不多两天了,我等她死了,后事预备好了,这就到家里,从此不出大门好了!别的话,大哥不要去听。漱芳也苦,生了病没个称心点人服侍,我为了看不过,说说罢了。”云甫道:“我说你也是个聪明人,难道想不穿?照你这样说,也行;不过你有点寒热,为什么不睡?”玉甫满口应承,道:“白天睡不着,这要睡了,大哥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