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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上花落(23)

作者:张爱玲

史天然举眼四顾,华铁眉高亚白俱有相好陪伴,惟尹痴鸳只做清倌人林翠芬,因笑道:“痴鸳先生太寂寞了嚜!”痴鸳将翠芬肩膀一拍,道:“哪会寂寞啊!我们的小先生也蛮懂的了!”翠芬笑而脱走。

痴鸳转向赵二宝要盘问张秀英出身底细。二宝正待叙述,却被姚文君缠住痴鸳要盘问烟火怎样做法。痴鸳回说:“不晓得。”文君道:“箱子里可是藏个人在那儿做?”痴鸳道:“箱子里有人嚜跌死了!”文君道:“那为什么像活的呢?”大家不禁一笑。华铁眉道:“大约是提线傀儡之法。”文君仍不得解,想了一想,也不再问。

管家送进八色干点,大家随意用些,时则夜过三更,檐下所悬一带绛纱灯摇摇垂灭。华铁眉高亚白尹痴鸳及其相好就此兴辞归寝。娘姨阿虎叠被铺床,服侍史天然赵二宝收拾安卧而退。

天然一觉醒来,卧听得树林中小麻雀儿作队成群,喧噪不已,急忙摇醒二宝,一同披衣起身;唤阿虎进房间时,始知天色尚早,但又不便再睡,且自洗脸漱口吃点心。阿虎排开奁具,即为二宝梳妆。

天然没事,闲步出房,偶经高亚白卧房门首,向内窥觑,高亚白姚文君都不在房。天然掀帘进去,见那房中除床榻桌椅之外,空落落的,竟无一幅书画,又无一件陈设,壁间只挂着一把剑一张琴。惟有一顶素绫帐子,倒是密密画的梅花,知系尹痴鸳手笔;一方青缎帐颜,用铅粉写的篆字,知系华铁眉手笔。天然正在赏鉴,忽闻有人高叫:“天然兄,到这儿来。”天然回头望去,乃尹痴鸳隔院相唤;当即退出抄至对过痴鸳卧房。痴鸳适才起身,刚要洗脸,迎见天然,暂请宽坐。这房中却另是一样,只觉金迷纸醉,锦簇花团,说不尽绮靡纷华之概。天然倒不理会,但见靠窗书桌上堆着几本草订书籍,问是何书。痴鸳道:“去年韵叟刻了一部诗文,叫‘一笠园同人全集’,还有些楹联,匾额,印章,器铭,灯谜,酒令之类,一概扔了好像可惜,这就教我再选一部,就叫‘外集’。选了一半,还没发刻。”

天然取书在手,问道:“昨天的酒令可要选啊?”痴鸳道:“我想过了,‘粟’字之外,还有‘羊’字‘汤’字好说,连‘鸡’‘鱼’‘酒’‘肉’,统共七个字。”天然道:“‘粟’‘羊’‘汤’三个字……四书上哪来这么些汤呀?”痴鸳遂笑念道:

“汤:于汤。五就汤。伊尹相汤。冬日则饮汤。由尧舜至于汤。伊尹以割烹要汤。嚣嚣然曰,吾何以汤。不识王之不可以为汤。”

天然听了,笑道:“你可是昨天晚上睡不着,一直在想?”痴鸳道:“我是没什么睡不着,你嚜恐怕来不及睡!”

说话时,赵二宝新妆既罢,闻得天然声音,根寻而至,痴鸳眼光直上直下只看二宝,且笑道:“今天晚上这可要睡不着了!”二宝不解痴鸳所说云何,然亦知其为己而发,别转头咕哝道:“随便你去说什么好了!”痴鸳慌自分辩。二宝那里相信。天然呵呵一笑。

可巧管家来请午餐,三人乃起身随管家下楼。这午餐摆在大观楼下,前进中堂平开三桌。下首一桌早为几个亲戚占坐。齐韵叟苏冠香等得史天然尹痴鸳赵二宝到来,让于当中一桌坐下。随见姚文君身穿官纱短衫袴,腰悬一壶箭,背负一张弓,打头前行,后面跟着华铁眉孙素兰葛仲英吴雪香陶云甫覃丽娟及朱蔼人林素芬林翠芬高亚白十人,从花丛中迤逦登堂。姚文君卸去弓箭,就和众人坐了上首一桌。惟林翠芬仍过这边坐在尹痴鸳肩下。

酒过三巡,食供两套,齐韵叟拟请行令。高亚白道:“昨日的酒令还没完嚜。”史天然道:“有了。”历述尹痴鸳所说“粟”“羊”“汤”三字,又教痴鸳念出四书叠塔句子。齐韵叟道:“难道八个字拼不满?”尹痴鸳道:“倘若吃大菜,说个‘牛’字也行。”高亚白道:“汤王作了什么孽,放在许多畜生里头?”阖席大笑。

尹痴鸳慢慢吃着酒,问赵二宝道:“张秀英酒量可好?”二宝道:“你去做了她嚜,就晓得了嘛,问什么呀!”陶云甫道:“秀英酒量同你差不多,可要去试试看?”高亚白道:“痴鸳心心念念在张秀英身上,等会一定去。”尹痴鸳本自合意,不置一词;草草陪着行过两个容易酒令,然后终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