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少祖点头,笑着。
「啊,是的,妈。」沈丽英叫。指陈景惠。
陈景惠快乐,来不及说话,脸发红。姑妈尚未见过她,她抓住她看了很久,满意,又叫起来。
「看哪,怪不得我们都老了啊!」
大家通过铺满树荫的水泥路走进前厅。厅里的客人全站起来了;陌生的客人们不知道是谁来了,但觉得来的是重要的客人。姑妈跑向蒋蔚祖,跑向金素痕,跑向老嫂嫂;厅堂里充满了生动的、快乐的叫声和话声。
乘着这种活泼的空气,大家把龙锺的、坏脾气的、穿着紫色的绸裙的蒋家底妈妈,和穿着黑缎子裙子的精明的姑妈,以及别的一些老妈妈们放在一起。老妈妈们,因耳聋而大声喊叫着,年轻的妇女们窣窸地响着绸衣,谈笑风生地走进内房。
因为人数太多,她们大家都有些装假。她们在说客气话的时候温怯地笑着;她们在开玩笑的时候高声叫喊。她们互相观摩衣妆,其中以金素痕底袒臂的、黄底红线的绸旗袍最出风头。她们大半都穿着精巧的绣花鞋,少数的,穿着高跟皮鞋,显得很艰难。她们这样地彼此注意着衣饰,因为,只有她们,才懂得一个女人在衣饰上所受的痛苦。「我们还是在表婶那里会过呀,表婶底那个舅爷来了吗?」「阿福底病好了吗?谢天谢地!」「他就是这一点不成器!」「啊,我们老表亲,你不用客气,小孩子底事情,你万万不能破费!」「你底衣裳多时髦呀!是上海底料子!」「不,素痕,你这个小妖精!」
她们叫成一团,而後,她们安静了,重新有了绸衣底窣窸声。
接着她们就又叫起来了。
「我们底头脑是封建的呀!」「淑媛姐姐才是维新派!」「她是细皮白肉!」「啊,我们老了啊!」
大家稍稍有点疲乏,空气变得自然了。不停地响着吃瓜子的声音。有人打起呵欠来,大家都打起呵欠来了。她们用她们底精致的、戴着钻戒的白手掩着嘴巴,她们眼里有疲乏的、愉快的眼泪。
在男客们里面,谈话生动了起来。这主要的是因为有新奇的、生动的、善於雄辩的角色在--这个角色是蒋少祖。
蒋少祖觉得,在他底身边的,那是一些平庸的人。这些人已经被生活所压倒,愚蠢而自满,蒋少祖愉快地对他们取着骄傲的态度,最初大家谈笑话:有一个留着小胡须的家伙是特别地善於诙谐。但在笑话里面,蒋少祖笑得很勉强了,他显得有点疲乏。接着,陆牧生攻击他,王定和用搜索的、含着敌意的眼光看着他,他活泼了起来。他底机智的讽刺使满座惊倒。
王定和轻视蒋少祖底信仰,但蒋少祖对这个显得毫不介意。在王定和底敌意的热情里--王定和毫不掩饰这个--蒋少祖就成了中心人物了。
蒋少祖,他并没有那麽愚笨,来和这一批人辩论理想和信仰。他底花花公子式的愉快的机智,是足以应付他们的。从王定和底口里,大家都知道蒋少祖是年轻的政治家,而对於所谓政治家,大家是怀着恶意的,於是,不管相识与否,都攻击起蒋少祖来了。蒋少祖应付这些攻击,是胜任而愉快的。「依你看来,中日会合作麽?」陆牧生问。
「中日合作,像这样子:中国是马,日本骑马。」蒋少祖说,比着手势,懒洋洋地躺在椅子里,愉快地笑着。随後他滑稽地做了一个歪脸,好像在嘲弄这匹马,和这个骑士。大家笑了。
在大家底笑声停止了的时候,傅蒲生在电扇後面大声地笑了起来:他才懂得这个。王定和笑着看了大家一眼,对客人们底愉快感到满意。
然後他用搜索的、严肃的目光看着蒋少祖。
大家谈到民主、独裁、国际上的某某和某某。蒋少祖,以他底丰富的知识和机智,使大家不停地哄笑着。但谈话并不就这样结束:一种严肃的、兴奋的东西在王定和底身上表露出来了。这是,在对蒋少祖底批判里,痛苦的热情所产生的结果。严肃的内心斗争,是在轻松的哄笑下面进行着。
陆牧生说,他对一切感到悲观。他严肃地说了很多,但就在这种兴奋的叙述里,他安慰了他自己。王定和拦住了他,用尖锐的声音向蒋少祖说话。
和陆牧生所说的话相反,他说中国底前途是乐观的,但他却又并不是在反对陆牧生。他是在反对蒋少祖,虽然蒋少祖对於这个题目并没有说什麽。
王定和,带着一种热切的感情,说他懂得政府底痛苦。「我们知道,一个当家长的人,总是不被儿女们理解的,我常常这样想。」王定和用兴奋的、痛苦的声音说,愤怒地笑着,看着蒋少祖。「你知道中国底情形是多麽复杂啊!」他说,忽然亲切地笑着,希望说服蒋少祖。「是的,只有实实在在地处在那个地位上,比方说,才晓得当局底痛苦。」他严肃地说:「你看看南京吧,这几年是进步得多快,但偏偏,比方说,有一些叛逆的儿女,对於这些个叛逆的儿女,一个家长怎得不痛苦,这个家长说『只要你回头,我总会为你杀猪宰羊,忘记过去的一切的--』而我们却自私,没有良心--」他痛苦地说,流出了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