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首页 > 经典文学 > 财主的女儿们(374)

财主的女儿们(374)

作者:路翎

他们每个人在身上背着一条军毡,他们每个人拿着一根木杖,急急地通过了那些人烟稠密的,或荒凉破落的乡场。他们在预定的几个目标上都遭到了失望。他们到保育院里去找朋友,但保育院已经驻了兵;他们到某个县城底小学里去找朋友,但这个朋友已经不在:他在一个星期以前遭到了不幸的变故。他们流浪了半个月,用光了所有的钱,他们无路可走了。在一个完全黑暗的,凄惨的夜里,他们从县城动身了。他们不知道要到哪里去。他们底心情都可怕了起来,在黑暗中摸索着走过一座破而窄的石桥的时候,蒋纯祖突然震动,吐血了。他听见他底朋友急急地在前面走着,完全没有注意到他。他惨痛地叫了一声。孙松鹤摸索转来,他说,他决定死在这里了,因为这个世界要他死在这里。他底声音是这样的可怕,以致於孙松鹤不得不抵抗它。孙松鹤愤怒地责骂他没有意志。他颤栗着,倒在水沟里。

但立刻他就爬了起来,勇猛地前进了。使他爬了起来的,是她,万同华。

他不再能够相信,使他爬了起来的,是这个时代底命令,壮志,和雄心。他很明白,使他再生的,是一个忠实的女子,是那一份爱情。他爬了起来,因为在这个世界上,有一个人,一个女子,还需要他,并且被他需要。他在那短促的几分钟内冷静地经历了死亡,他冷冷地觉得,他已经报复了他底朋友,和这个世界了。但在这个时候,她,万同华,在微光中俯下身来了,向他说:「我喜欢听你说这个,真的,我真的喜欢!」并且露出了她底爽朗的微笑。他确实地听见了她底声音,并且看见了她底微笑;他从冰冷的泥水里站起来了。

他相信,很多年来,他只有这一次的跌倒和爬起是毫不虚伪的。他後来想到,当一个人企图包容整个的时代,在虚荣心和英雄的激情里面高高地飞扬的时候,他就不得不虚伪了。他相信,从这一次的经验,他懂得了何者是真实和爱情。

他们走了一整天,在一个乡场里找到了一个关系极为疏远的朋友,在他底家里痛苦地住下来了。到了这里,他们所做的第一件事是给他们底爱人和亲戚写信。在写信的时候,他们都冷冷地,痛快地觉得他们即将分离了。到了可以希望将来的现在,他们相互之间就又有了仇恨的情绪。和外面的那个世界一发生联系,他们就各各地希望着自己底将来;在蒋纯祖心里,英雄的热情开始蠢动了;在孙松鹤心里,形成了对蒋纯祖底尖锐的敌意:他相信,这个自私的家伙,一有了出路,就会立刻抛弃他。孙松鹤是隐隐地觉察到了这个蒋纯祖在世界上对他的威胁的。特别痛苦的是,他觉得蒋纯祖是好人:他始终无法用一个确定的观念范围他。

面对着那个他即将进入的他一直和它激烈地斗争着的世界,蒋纯祖,放任地想像着自己底辉煌的才能,就重新反对「平庸的日常生活」,轻视那个被他敬畏过的孙松鹤了。他确信孙松鹤将到重庆去准备结婚,他确信自己将到重庆去做孤注一掷的,天才的战斗。

这种傲慢,是在制造着不可弥补的创痛。蒋纯祖底身体是可怜到极点了,可怕的热情继续地摧毁着它。他没有一刻能安静,除非他证实了他自己底天才。住在这个小镇上,他底创作能力在突然之间升得极高:他是成熟了,那些果实,是雨点一般地落了下来。他整天躲在角落里忙碌,差不多不要吃东西。他寄了一些乐曲到重庆去。

孙松鹤冷淡地看着他。在每个机会里,孙松鹤都冷淡地表示他不懂这个;他表示,对於他所不懂的东西,他底心是诚实而谦逊的。但蒋纯祖敌意地表示,即使对於他所不懂的东西,他底心也是骄傲而辉煌的。

过了十天的样子,蒋淑珍寄了钱来了。蒋纯祖,是经过了这麽多艰苦的时间,没有向他底姐姐们求助。现在他心里觉得宽慰。他向孙松鹤提议,他们明天一路动身到重庆去。但孙松鹤,对蒋纯祖底那些热望怀着敌意--蒋纯祖底这些热望,是威胁着他--犹豫地拒绝了。他底理由是,假如他也走了,他底父亲底来信便会扑空:他相信只要再等四天的样子就成了。他愿意蒋纯祖先走。蒋纯祖明白他底心情,坚持留下来等待他。但到了第三天,蒋纯祖还是变了心:他觉得他不能再等待了。於是,他丢下了一些钱,独自离去了。孙松鹤甚至连这一点钱也企图拒绝,蒋纯祖觉得难受。但在寂寞的旅途上,对这个,他并不怎样回顾;不管他怎样责备自己,在现在,孙松鹤对於他只是黯淡无华的存在。他是在极大的兴奋中;他底兴奋掩藏了一切,他不明白他所离开的是什麽,他并且不明白他自己究竟希望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