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财主的女儿们(360)

作者:路翎

「那麽,我们将怎样?」

「我底环境这样坏!我不晓得!」

蒋纯祖沉默着,弯着腰,抓着头发。

「也许我倒晓得!」他说,站起来,在房里徘徊。他走到门外又走回来,叹息着,并且发出一种痛苦的声音。这种怪戾的行为,使万同华迷乱而痛苦。他底长久的沉默,他底痛苦--当他如现在这样,变成了一个自私的、单纯的孩子的时候,万同华底心就软化了。她紧紧地注视着他。她明白他底愿望。

「是的,但是,无论怎样说,我爱他!我使他这样痛苦,整整的一年,他多可怜啊!」万同华向自己说。「纯祖!」她唤。

「纯祖,你为什麽呢?这样多不好!」她哀求地说。蒋纯祖突然地站在她底面前。

「没有什麽,我自私,可耻!我说大话,我骄傲!我明白你,假如没有我,将有平静的生活!我底一切话,一切行为,只是想得到你!我知道我底生命不久了,我渴望得到我底爱人,这没有什麽道德问题存在!我底爱情,我底忠实,也并不虚伪;我底生命将对我自己底热情负全部的责任;你底生命也将对你自己底热情负完全的责任,但你没有热情,只有我加给你的痛苦的责任,这样便不好了!总之,你明白我,我希望得到你,在此刻,在今天晚上--但是我错了,因为你并不需要我;」他停顿,看着她。「死的拖住了活的:我已经失去了你,那麽,请你原谅!」他说,心里突然有自我感激的柔情,走了出去。

「纯祖!」万同华喊,但他不答,消失了。

蒋纯祖底话,在万同华心里,是造成了怎样的印象!在那种为爱人们中间所有的无比的魅力之下,她觉得他完全对,完全对,她是愣住了,站着不动。她可怜地喊他。她是这样的爱他,她绝对地不能忍受他所宣布的这种破灭。於是,那种热情发生了。在她底青春里,这是第一次,那种热情发生了。在这种热情下面,一切现实的顾虑,都消失了。她迅速而有力地在房里走了几步,好像在考验她自己。对这个考验,她觉得满意,她站着。

「是的,我爱他,但是他从来不知道我底爱情!为什麽不应该让他知道?我自己负我自己底责任,为什麽我不应该自由?」她想,带上房门,迅速而轻悄地走了出去。她敲他底房门。

他开门,严肃地看着他。

「怎样?」他温柔地问,好像他已经忘记了刚才的一切。她不答,走了进来。

「我答应你。」她严肃地,安静地说。

蒋纯祖走到她底面前,沉默着,痛苦地垂着头。「我答应你。」

「不。」

「不!我底纯祖啊!」她低声叫,她底胸部震动。

她心里恬静、宽舒、欢乐。她向她底痛苦的蒋纯祖交出了她自己。

※※※

蒋纯祖,从他底丰富的生命,是常常有着那种欢乐的,嘲讽的态度;比起欢乐来,他底性格并不更近於痛苦。但现实的生活,贫穷、疾病,产生了那麽多的痛苦。在现实生活里,人们底需要,是很明确的:蒋纯祖需要金钱、照料、健康--他自己不会照料他自己。很可能的,这一切精神上的痛苦、紧张、和反覆无常,仅仅是因为缺乏金钱。很显然的,有了钱,他不会反对结婚的,他将有另一样的做法:虽然他自己决未意识到这个。他把一切转成绝对的了,从这种绝对,产生了对现实的奇特的欢乐和嘲弄。

差不多总是如此的:贫穷、疾病、艰苦的境遇,激动了丰富的精神生活。一个青年,得到了金钱和社会地位,常常就对这个世界安静下来,终於觉得一切都良好,和这个世界温柔地相处了:这样的事情,人们不知看到多少。蒋纯祖痛心疾首,他不会承认他需要这个的,除非他已经得到。对於他所需要的这现实的一切,他猛烈地,糊涂地攻击着。他看见胡德芳在那里面;他看见门楣上有诗人底名句:「到这里来的,一切希望都放弃」。

他底朋友们,是异常地关心他。大家,尤其是王静贤,希望帮助他弄一点钱,但他对这个显得非常的淡漠。万同华底贫穷的母亲,是可以弄一点钱来的;但他因这个而攻击万同华,他觉得非常的痛心。他说他要走自己底道路。这样,他们就拖延下来了。责任心底严重的渴望重压着他,同时,他渴望向不知什麽地方奔逃。

因为他底这种态度,万同华就显得很消极了:自尊心,使她沉默了。大家都关心他们,但对这种关心,蒋纯祖常常是丝毫都不知道感激的。孙松鹤在最初一段时间内对他非常的冷淡,直到那个羞怯的万同普走进了孙松鹤底生活,他们之间的感情才起了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