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门!开门!」蒋纯祖小声说。
蒋纯祖,在爱情上面,是一个优越的天才。他能够使万同华在某些时候绝对地向他屈服。现在的情形就是这样。万同华没有回答,没有拒绝,传来了轻的脚步声,门打开了。蒋纯祖走了进去,关上门。
「你睡了吗?」蒋纯祖在黑暗中说。
「刚睡。」
「我来,有妨碍没有?」蒋纯祖笑着问。
万同华穿着短衫,坐在床边,以明亮的,惊慌的眼睛看着他。她愈惊慌,愈沉默,蒋纯祖就愈轻快,愈活泼:好像他是故意地如此。他是迅速地造成了这种热切的空气,使万同华迷惑了。
但这迷惑并不是绝对的,懂得人情世故的乡下女儿,在这种时候,是明白一个男子底企图的。蒋纯祖在夜里到她底房里来这并不是第一次,在这种时候,万同华总是静静地坐着,绝对地不许蒋纯祖到她底床上来。但这一次,蒋纯祖是这样的活泼,自然,充满着诗意,她不能够肯定他底意向。她开始穿衣服了。蒋纯祖看着她,沉默了一下,又活泼了起来。「我有时候是这样的高兴;我不知道为什麽。」蒋纯祖说。「是的。」万同华回答,显然有些迷惑。
「我们再来谈到我们底题目吧!--不,不要点灯!多麽安静的夜里啊!--你底意思是你认为形式是神圣的东西;但我们不能认为死屍是神圣的东西!你生活着,接触着周围的这些人,你确信他们就是全世界吗?你不能看得远些吗?你要永远在他们中间生活吗?--不,我知道你要说什麽!」他做手势阻拦她,「你为别人浪费了你底时间,你底生命,你底青春,你不敢得到你所爱的!你总是冷冷的,冷冷的!这个社会使你麻木了吗?你知道我们底目标,但你甚至不敢读一本热情的书!你说你消沉,为什麽消沉?多少女子就是这样的消失了,她们嫁人,有了形式,一切都完了!你想想胡德芳吧!一个人不能跨在两只船上--到了那样的时候,同情和叹息都是徒然!我永远说:时间是冷酷无情的!凭什麽,一个人要对平庸的现实忍耐呢?哎,我怎样跟你说好啊!同华!」
「但是你也应该稍微替我想想!」万同华忧愁地说。「我所说的这一切,以前我曾经说过的那一切,不都是替你想的吗?在这个世界上,还有谁?」蒋纯祖热情地说,在她底身边坐了下来。
他很明白,他说得愈多,他底内心的冲突便愈激烈;这些话,在他自己,是从那种分析的感情出发的;每一句话,带来了一种情调,向他照明了现实世界底某一个角落:在他所一直做着的那种冷静的,或冷酷的分析下面,这个现实世界是丑恶地赤裸着。所以,他就绝不能给万同华带来一点点较好的,较完整的东西。他痛苦地弥补着自己底缺陷,分析下去(或者说,表现着他底分析),说得更多,更多。言词底火热的河流,是把万同华迷惑住了。她最初还能挑选一两个观念来思索,後来就完全追不上他了。看着他底痛苦的,激烈的样子,她就非常的迷乱:她确信,这种可怕的痛苦,是她给他带来的;她确信,她完全没有给他带来安慰;她确信,假如不是她给了他这样的痛苦,他可以豪壮地走到天涯去;从他更激烈的攻击,从他底那个精神世界底高超的闪耀,她确信,他并不能真的爱她,他只是愿望如此;她确信,在他底心里,她只是微小的存在。
她为这而觉得痛苦。在万同华身上,自卑的心理,和由此而来的自尊心,是比一切都强:她底全部生活,她底礼节,严格,冷淡等等便是证明。蒋纯祖继续分析,攻击下去,激起了她底自尊心底强烈的痛苦。
「只有这一条道路,而且也充满荆棘,同华啊!」蒋纯祖叫,沉默了。
「是不是,在你自己讲起来,你并不需要我?」万同华谨慎地问。
「什麽?怎样的结论啊!我需要谁?」
「我给你带来了什麽?」万同华问,从一种悲伤的柔情,从痛苦的生活底某些纪念,产生了眼泪。
「你给我带来了什麽?--反过来,我给你带来了什麽?」蒋纯祖说,沉默了。沉默很长久。「你问这个问题,用你底冷淡的心,表明你并不需要我!」
「我们并不互相理解!」在这个挑拨下,万同华冷淡地说;「我又不知道怎样才能满足你底希望!」她说,嗅鼻子。「她是这样的冷!」蒋纯祖想。
「满足这个时代底期望。」蒋纯祖改正她,说。「你确信永远不能麽?」他愤恨地问。
「我不晓得!」万同华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