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纯祖,那麽激烈地冲进了万同华底平静的生活,把她底一切全扰乱了。他说他要负责,但他其实是不能负责的。万同华,背负着石桥场底譭谤、辱骂、遭遇着家人底冷眼和善良的母亲底哭诉,是生活在难堪的痛苦中。她觉得她是毁灭了,但她以她底无比的冷静的力量挣持着。蒋纯祖确信,假如她像他似的能够得到那个优越的精神世界的话,这一切痛苦便立刻会转成激情的欢乐和理性的明澈的认识的。他用无穷的雄辩、倾诉、例证来对付她,因此,对於她底痛苦,他就很少感觉到。从小小的迷信产生的痛苦,蒋纯祖是无法怜悯的。
万同华以她底无比的冷静的力量挣持着,用它对付着蒋纯祖底无穷的追求。蒋纯祖因失望而痛苦,而愤怒;到了最後,他再也不能忍耐了。在一切慾念之中,得到万同华底身体,就成了主要的慾念了。无数的感情底狡计都在万同华底冷静上面惨败了,於是夏末的某一天,他就在深夜的时候冲进了万同华底房间。
早上他们曾经争吵,万同华说她要回到家里去住,因为母亲生病。蒋纯祖对这个异常的愤恨,因为他也在生病。从春天起,他底健康就损毁了;最初非常的严重:咳嗽、流汗、昏晕,大家都说是肺病。但蒋纯祖,在绝望的心境中,不肯进城去检查。夏天的时候,病情减轻了一些;迫近过死亡底一切感觉之後,他就对这个毫不在意了。
他想,在他死去之前,他必须得到万同华。他很知道跟着来的那一切,但他愿意承担。他想他是愿意承担的:他是有了一种宿命的信念;他确信生命不会给他带来更好的东西。「在以前,大家都相信人类是伟大的,人底名称,是光荣的,我也相信,」就在这个晚上,等待着深夜底来临,坐在他底凌乱无比的房间里,他想,「但现在我觉得人类不会有第二个样子,是的,人类只能是这样,所以无所谓伟大,也无所谓渺小,我们都相信将来,但我们谁都不会活一万年的,我们需要现在,所以,在最後的瞬间来临以前--它不久了--我要做的!我在原则上相信将来,但我怀疑在将来人类是否能不愚昧和自私:多少人信仰过了,已经几百年了,它底名称很多!信仰变成了盲从,人类中底大多数仍然愚笨、无知、可怜,我也是。先前我想;做什麽好呢?怎样爱人民呢?现在,面对着最後,一切都解决了!孙松鹤批评我,说热情对我是不好的--但低级、麻木、平庸的恋爱信念,对他是不好的!」他愤怒地笑出声音来。「说是革命了,但仍然是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我唯有落荒而走!在我心里,愈来愈强的,是一个幽密而暧昧的冲动!我底纯洁的胡德芳坐在那边房里!怎样才好,勇敢的克力啊!」
他站起来,走出酷热的,充满着蚊虫的房间。他走进後面的院落,在枝叶丰满的槐树中间穿行,焦躁地唱着歌。繁星的天空底下,有微风;掩映在槐树底枝叶间的灯火,在突然之间,使他得到兴奋的、美丽的印象。院墙外面的水田里,有热闹的蛙鸣。有人在门外用粗糙的声音大叫,唱歌。他扶住槐树,垂下头,站住不动。
「可怜的克力啊!我们流浪到何时为止?先前引导着我的那一切星宿,现在都黯淡,或者远离了!」他说,抬起头来。「但是,克力啊,在如此美丽的天空底下,我们必须爱,必须工作,否则我们将毁灭!我底毁灭是无所谓的,但是,克力,你啊!还有我底咬牙切齿的,尘世底纯洁的爱人!让我们交换我们底祝福,祝我恰当其时地到达我底彼岸!」
这种美丽的激动,这种突发的诗情,是表徵了一种幽密的,情慾的渴望,是表示了即将来临的,用蒋纯祖自己底诗意的话说,尘世的冲突。在他底心里,热情汹涌了。夏天底晴朗的、辽阔的、热烈的夜晚,和他互相渗透,启示了美丽的青春。
渐渐地一切都沉静下来了。凉风吹着槐树。蒋纯祖轻轻地走动着,唱着歌;歌声常常被咳嗽打断。最後他走回房间,熄了灯,摇着破扇子,坐在蚊虫底怒吼声中。他听着,感觉着,想着。他痛苦,他有罪--他不知他犯了什麽罪--他感伤,他热烈地叹息。
他走出来。星光照耀着,周围是那麽安静;万同华底房里,灯光已经熄灭了。他感觉到自己底激烈的心跳,他走近窗户,轻轻地敲窗户。他想,其实他早就应该这样做了。「哪个?」万同华小声问。
「我,同华。」
沉默很久。
「什麽事?」万同华用惊异,恼怒的声音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