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我不对!但是我孤独!但是克力啊,我已经糟蹋了我底青春,我底健康,我底理想,也许我--不要一朵花,不要一朵芬香的花,抛在我底漆黑的棺材上,
不要一个朋友,不要一个朋友来祭奠我底可怜的屍首!
我底屍骨在这里抛弃!
请留存起来吧,成千成万的叹息,把我放在啊,那里,
使阴郁真挚的情人都找不到我底墓穴,不能到那里去哭泣!
那麽,就是这样,我底克力啊!另一面,也替我拒绝我底『胡德芳』吧,告诉她说,我并不仇恨谁,也不仇恨她!」蒋纯祖流着泪。
他又走到窗边。
落着雨。枯树在滴水。蒋纯祖忽然严肃而神圣。「但别人不能击毁我们!击毁我们的可惊的正就是我们自己,而且正就是我们底向善的力!克力,」蒋纯祖说:「我们可惊地相同,甚至在快乐里所追求的也彷佛就是痛苦!痛苦是人底完成。而且是高的完成,而且是大的,深的和强的!这边可以作为悲剧底理解之一,但是更应该理解作我们这一代底巨大!克力啊,高贵与不幸本来就属於同一灵魂!这是人底力量超过了人本身,走得更远了;这是人底理想世界底跃进!向自由的王国和绝对的门!」
「现在应该懂得了,亲爱的克力!我们是卑劣的种族底卑劣的子民!向你描写我自己吧,克力!首先是,懒惰和软弱所织成的高傲,所谓诚实,是不务实生活的感情的矫饰,我解错一切果敢的性质,戴上虚荣的牺牲者的玫瑰冠!我来自昏疲而纵慾的江南,贩卖自私的痛苦和儿女心肠,我盼望,盼望,名声,欣赏、赞美、激扬、动情的面貌,地狱底恶意的妒嫉,和一切!--那麽,现在面向绝对的门,判断罢,克力啊!给我力量和祝福,但不要给我胡德芳!」
「让我和那些慢慢地走着自己底大路的善良的人们一同前进吧!」
蒋纯祖,因兴奋而疲弱,在床上躺了下来。他是这样的猛烈,这样的突飞猛进,他底精神似乎在很短的时间之内,急忙着要过许多人在长期的生存中所遇的同样丰富的生活。现在他在混乱的热情汹涌中跳了起来,冲出房,向万同华奔去了。
他要告白。他不知道他究竟要去告白什麽,当然,是爱情,是猛烈的爱情。但是不是「道德的生活」呢?是不是「我们这一代」呢?是不是「不要一朵花」?显然都不是,又显然都是。他是这样的勇敢,毫无犹豫地就冲进了万同华底房间了。
严肃的、朴素的、懂得人情世故的乡下女儿,是坐在她底桌前,在给在城里经商的哥哥写信。这个房间,是这样的乾净、爽朗;在案头上,有两本书,一本是《故事新编》,一本是《红楼梦》底第二册。在桌子的另一端,放着一条洁白的手帕。这个怀着密密的感情的乡下女儿,是毫不惊异这个时代底公子底来临的;她是随时都准备着尽可能愉快地接待任何人,替他们做事的。蒋纯祖曾经攻击过这一点,劝她不妨「替自己打算」一点;她愉快地答应了,像答应任何事一样。
她搁下笔,以爽朗的,愉快的笑容接待了蒋纯祖,并且有礼地站了起来,请蒋纯祖坐下。在蒋纯祖沉默着的全部时间里,她笑着;假如因什麽思想而忘记了笑容的话,她便立刻惊觉,赶紧地恢复。她笑着,显然并不是因为她感到快乐;她笑着,因为觉得这样特别使人快乐。
蒋纯祖立刻感觉到,在这样的笑容之下,他什麽都说不出来了。
「为什麽要说呢?她是朴素的,不会懂得!」他想。感到一种冷淡;他奇异地觉得在万同华底笑容里有着一种冷淡。「你在写什麽信?」蒋纯祖问,很明显,觉得这个问题太亲切了。
「我底哥哥!」万同华笑着说;这笑容与所说的话无关。显然她并未感觉到这个问题有什麽特殊。
「你家里最近怎样?母亲好吗?」
「都好!」万同华说,她底笑容表示了感谢。显然她不觉得这个问话有什麽特殊。她开始思索蒋纯祖究竟为什麽来。她对蒋纯祖有一个固定的意见:她觉得蒋纯祖高超,古怪,有一种特殊的善良;她喜欢他底善良,他底某种傻气和天真,尊敬他底高超,而用礼节和严敬来防御他底古怪。混合着高超、猛烈、锋利的严肃,赤诚的态度,以及闪光一般的活泼,滑稽的感情,蒋纯祖底善良就对她有着不可抵御的魅力。她不能确定蒋纯祖究竟为什麽来,但已经明白一定有着严肃的事情。由某种期望,她的心紧张了起来。蒋纯祖继续发问,又突然沉默,她有些恐惧了。她本能地企图把谈话拉回到平凡的问题上来,但她心里有一种力量又反对这个。她变得有些焦躁:那种笑容消失了,一种特殊的严肃代替了它。「这两年的生活,你还满意不?你希望怎样?」蒋纯祖快乐地笑着问。他这样问,把握到了一种优越的力量,他心里有快乐,他本能地希望从苦恼的惶惑里冲出来,他本能地希望诗意、和谐、欢乐。他在观念上也希望诗意、和谐、欢乐,於是他开始比较。但这种比较现在不可能;对於恋爱的那些书本式的理想,以及那些美丽的教条,和现实相碰击地造成了混乱的苦恼感觉。他自己很明白,他底快乐,是并无诗意的,它只是从优越的把握产生的。他笑着,皱着眉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