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财主的女儿们(335)

作者:路翎

「要紧的是和痛苦斗争,和寂寞斗争!你以後永远是一个人!但是,寂寞啊!沙漠般的世界啊!」他想。

晚饭的时候赵天知来了。他问到蒋纯祖,赵天知说,蒋纯祖睡觉了。随即赵天知离去了。迅速地来了暴风雨。--孙松鹤在黑暗里站在面粉厂门口。膨胀的、潮瀑的风在山野里吹着。可以觉察到天上的稠密的、沉重的、迅速地移动着的黑云。石桥场底灯火微弱地闪耀着。猛烈的雷声和闪电,在闪电里短促地,美丽地显现出来的坡上的摇曳着的树木和某一间孤独的棚屋。大雨来临了,孙松鹤招呼工人照应屋子,猛烈地向坡上奔跑。

人们为对女子的爱情做过这样的奔跑,现在是,在孤独的、痛苦的生活里,孙松鹤为友情而在暴风雨中奔跑。闪电照见一切。闪电照见树木、棚屋、池塘,从坡上流泻下来的水,和紧密的、疯狂的雨。

闪电照见一个人影在坡顶上出现,停留了半秒钟或是一秒钟,迅速地奔了下来。这是蒋纯祖。孙松鹤大声地喊叫起来,冲上去,抓住了蒋纯祖底手。

「你终於来了啊!」他叫,流下泪来,他用力地握着蒋纯祖底手,使他发痛。

回到面粉厂里,孙松鹤平静--,接着就冷淡了,因为他发觉他们之间没有什麽新的话可以说。主要的,孙松鹤现在重新觉得孤独,觉得他底生活是艰苦的。下午的时间里他是痛苦地,灼热地感觉到这个,但现在这是一种清醒的,严肃的感觉了。

他们很快地就沉默了。孙松鹤想人们总是自己欺骗自己,以後他对待自己应该更严厉。蒋纯祖兴奋而不安,想说话,但孙松鹤使他感到敬畏。他们不停地抽烟。暴风雨继续着。「睡吧。」好久之後,孙松鹤说。

「好的--我也想离开这里了。」蒋纯祖困难地说,眼里有光辉。

「是的,我是孤独的。」孙松鹤想,冷淡地看着蒋纯祖。「你刚才说你想把面粉厂关门,那是怎样的?」蒋纯祖问。「想想而已。」

「将来会怎样呢?」他说,指石桥场底一切:他因孙松鹤底冷淡而矜持。

「万劫不复!」孙松鹤愤怒地说--显然这里面有着向蒋纯祖发怒的成分--脸孔打抖。

於是他们沉默很久。孙松鹤忽然取出钱来,在桌上推给蒋纯祖。

「干什麽?我不要的!」蒋纯祖说,脸红。

「你拿去。」孙松鹤说,站起来,走到里面去。「喂,喂,出来!」蒋纯祖大声喊。

瘦削的,带着疲惫的表情的孙松鹤走了出来,蒋纯祖站着,看着他。显然他想说什麽,现在却说不出来了。他羞怯地笑了一笑。然後苦恼地站着不动。

孙松鹤带着一种力量看着他。他严厉、仇视,发现了蒋纯祖底一切弱点。常常的,在痛苦的生活里,每个人都苦斗着,他们中间一个压倒了另一个。此刻,在混乱里,蒋纯祖自觉有错,认识了他自己底痛苦的,罪恶的性格,有软弱的心情:孙松鹤压倒了他。孙松鹤急剧地走到墙边,又走回来:人们常常在兴奋地做一些急剧的动作,在这种时候,他们底思想不联贯,然而鲜明。房间里没有别的声音。外面的雷雨突然远去,又突然近来;从窗户里吹进猛烈的风来。孙松鹤徘徊了很久,最後在蒋纯祖面前站下,脸孔打抖。「你近来怎样?」他问。

「很好。」蒋纯祖谨慎地说。

他开始有了自负的情绪,他浮上笑容了。他想:他底痛苦和罪恶,正是他底优越的证明。

「我有一个感觉,」孙松鹤说,徘徊着:「我觉得你不应该这样。」他说。

「我怎样?我想我只有这样。」

「你和你自己作战,我知道。」

「并不然。我很爱惜自己,可爱的自己。」蒋纯祖说,冷笑着。

「这简直是毁灭!」孙松鹤严厉地说。

「毁灭很好!」蒋纯祖冰冷地说,但眼睛潮湿了。「胡说!」

蒋纯祖沉默着。猛烈的,潮湿的风吹进来,他举手罩住灯火。

「你将离我而去,我也将离你而去:我们底路都很长!」他说,微笑着看着孙松鹤。

孙松鹤沉默了,走到窗边。蒋纯祖自觉他底话,是这个时代底宣言,有辛辣的、快乐的情绪。他觉得这是现实,他说出来,因为他能够,并且希望承担。他长久地坐着不动,用手罩住灯火。

「你觉得我们希望什麽呢?」他大声说。孙松鹤回头,看着他:「像你所说的,我们没有被爱:那麽要不要被爱?」他问。

孙松鹤走到他底面前,脸部表情急剧地变化着,看着灯火。他觉得他什麽也不能够说,於是他低声说他要睡了。他走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