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国梁,你说口杀子?」她愤怒地说。
「我说:硬是安逸呀!」
「周国梁!」万同华痛苦地嗅鼻子(蒋纯祖觉得痛苦)。「你当心一点!」她说。
「凶口杀子!」周国梁愤怒地说,挟着手杖,整理衣领;他底手在颤抖。主要的,蒋纯祖底尖锐的,轻蔑的目光使他愤怒。
万同华冷笑着。
「万同华,--你要真是有种的,你走过来!」他说,同时上前了一步。
蒋纯祖轻轻地走下台阶。万同华冷静地,迅速地走到周国梁面前。
「我走过来了,请问你怎样?」她说,看着他。
对於万同华底这种勇敢和坚决,乡场底少爷们是非常不习惯的。他们底威风,是虚肿的东西:发扬,并保卫这种愚昧的虚荣心的,是乡场式的冷嘲热讽;愈是愚昧,就愈是虚荣;愈虚荣,就愈滑稽。因为他们是乡场底权威,所以他们必定比一切人懂得多。因为这个,一切女子都应该使他们快乐;因为这个,他们在碰到万同华的时候,就特别的不愉快了。
像一切统治者一样,他们确信他们是精神上的统治者。但蒋纯祖以他底高傲的轻蔑绝对地动摇了他们:张春田所不能动摇的,蒋纯祖沉默地把它动摇了。所以,他们从不能快乐地嘲笑蒋纯祖:遇到蒋纯祖,他们就要在那种敌忾里颤抖起来。他们多半当着蒋纯祖嘲笑石桥小学底另外的人,但蒋纯祖总是轻蔑地沉默着。所以,当时蒋纯祖走下台阶,万同华坚决地走到他们底面前来的时候,他们便紧张起来了。
愈是愚昧,愈是虚荣,就愈是冷嘲,这特别在乡场上是如此的。这些少爷们,只是在黑暗里干着一些愚蠢的、残酷的事,面对着严肃的,因正义而坚决的对手的时候,他们差不多总是软弱可怜的。这些虚荣的小人物,的确也多半是软弱可怜的。他们用嘲笑保卫自己。他们一面发怒,一面看着逃脱的路,於是在最後他们就变得非常的滑稽了。万同华底严厉和坚决,使周国梁觉得不值得再闹下去了,就是说,闹下去就太无趣了。「中庸之道,尽乎此矣。」但由於蒋纯祖底轻蔑的目光,他觉得他必需收场得有面子些--於是就来了滑稽。
「我站在这里,周国梁!」万同华轻蔑地说,「我手无寸铁,随你怎样吧!」她说,显得无可挽回。
「不过叫你站出来玩玩,哪个可要你怎样啊!」「周国梁,说清白点!」万同华严厉地叫。
周国梁假装觉得奇异,好像偷钱的小孩被大人责问时假装觉得奇异一样,尽可能地瞪大了眼睛看着万同华。滑稽快要到来了。何寄梅走过来和解,周国梁跳了一下,「我向何寄梅发脾气了,大家看呀!」他底奇怪的动作说。王老夫子拿着烟杆跌踬地走了过来。
驼背的,眼睛模糊的老人把鼻子凑到周国梁脸上去,愤怒地笑了两声。
「我底眼睛就是瞎了,也要摸一摸你们这些无耻的东西,怎样长大的呀!」他跳着脚,向後面捣动胛肘咬牙切齿地叫。「算了罢,摸一摸他,摸一摸他!」何寄梅快乐地笑着说,他们表演滑稽了。
「王老先生你过来!」万同华说:「你侮辱我,周国梁!我在石桥场是不会怕你的!我发帖子,明早在茶馆里大家见!」她说。
周国梁弯着腰,睁大眼睛看着她,假装觉得奇异。「啊,你发帖子?有油大吃没得?有油大吃没得?」他忽然快乐地笑着盼顾。但大家不笑,於是他底脸发红,他瞪大眼睛看着万同华。「有油大没得?没得油大我是不来啊!」他做了一个滑稽的鬼脸,但他底腿在痛苦地颤抖。他盼顾,又笑。「你们帮忙啊,你们都笑啊!」他底这个动作说。於是他底朋友们笑了:他底滑稽使他们笑了。於是他得意起来,他底脸死白,他手舞足蹈。
「要得麽,摸一摸我麽!」他跳了起来,滑稽地向王静贤说。「没得油大我是不来的啊!」他滑稽地跑到门口,大声说。於是,在他底英雄的生涯里,就又增添了一件永不磨灭的光荣了。
蒋纯祖看见万同菁走到万同华身边去,拉着姐姐底手,和姐姐一路走进对面的走廊。蒋纯祖觉得痛苦,他转身走进自己底房间,轻轻地带上门。
特别在夏季,人们觉得有一种力量在自己身上觉醒,这种力量不能在实际的生活和日常的事务里面得到启示,满足,和完成,它是超越的,它常常是可怕的。在这种力量底支配下,人们大半的时间觉得阴郁,苦闷,觉得都毁坏了,少数的时间在心里发生了突然的闪光,在无边的昏倦里发生了突然的清醒,人们觉得没有道德,没有理论,没有服从,只是自己底生命是美丽的,它将冲出去,并且已经冲出去了:破坏一切和完成一切。艺术,特别是音乐,能够产生这种力量,在艺术,音乐里面,这种力量是美丽而愉快的,它包含一切真理,但在实际生活里,这种力量却产生痛苦的,甚至是罪恶的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