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财主的女儿们(326)

作者:路翎

这种个人底热情底消失,就等於生活底热情底消失。怀疑是良好的,但常常是有毒的。目前他仍然渴望做事,但不再能肯定自己底目的。在怀疑底狂风暴雨里,有一些夜晚极可怕地度过去了。他想他应该为人民,为未来工作,但在这中间他看不到一点点联系。他想过一种真实的生活,但他不能知道这种生活究竟是什麽。他想这是结婚,「但这是荒谬的!」他想。

蒋纯祖只感觉到个人底热情,他不知道这和大家所说的人民有怎样的联系。他每天遇到石桥场底穷苦的、疲惫的、昏沉的居民,在这些居民里面,每天都有新的事件发生,但总是不幸的那一类,他只是感到伤痛、凄凉,那是,用老太婆底话说,凡是有人心的人都要感觉到的。他竭力思索他们--他底邻人们在怎样地生活,但有时他和他们一样的穷苦,疲惫、昏沉,他不能再感觉到什麽。

但就是因为这个,他冷淡了光荣和雄心。有一天他偷摘田地里的包谷,被发觉到了,那个年老的乡民向他说,耕种田地,是不容易的。他走开了,整天痛苦得战栗。他想,为什麽他从来没有感觉到耕种田地底艰难?为什麽他从来没有感觉到被侵害的农民们底痛苦?他想,他是属於先生们底一类,他是可以撒威风的;在儿童的时候,一件偷窃的行为可以算不了什麽,但现在不同了。然而为什麽,大家都不感觉到自己每天在进行着的劫掠和偷窃?

他想他幸而没有再回到城里去,那里是,所有的先生们聚在一起,分享光荣。

当他成了石桥小学底校长的时候,他便决心整顿全局,把一切工作都进行得彻底。这以前他是完全不过问事务的,他只知道学校很贫穷。他最初对张春田很不满,因为张春田在每次对学生讲话的时候,都向学生要钱,而此外就绝不向学生说什麽。先前的校长是一个不相干的地主,随後是王静贤。王静贤无论如何要把这个位置让给蒋纯祖,蒋纯祖相信自己底能力,并未怎样冷静地考虑,就答应了。石桥小学底校长,到了他底手里便成为一个实际的,重要的存在了。同时也就了解了张春田底苦衷。他开始明白,在学生中间有一大半是家里颇为富有的,虽然他们穿得那样穷酸;然而他们不肯缴钱。因为各方面的破坏,他们底家长都怀着观望的态度:假如中心小学也可以不缴钱的话,他们早就把儿女们送去了。另一些学生,是穷苦的,因为无形中可以免费读书,他们就对这个学校抱着天真的,忠诚的感激;他们底家长也如此。张春田底田地已经卖得差不多了。在春季的一次危机里,他底一个山头,连同着那上面的树木,以最贱的价钱出卖了。整整一个学期,教员们每个人只能得到一百块钱,然而大家无话可说。唯一的一个校工,一个很有风趣的青年人,他除了吃饭以外什麽报酬也得不到,然而他说,他要跟着张先生,一直到死。

蒋纯祖现在明白了这个学校底各方面,他明白事情是很棘手的。然而在周围的这些友爱的,动人的表现里,他相信自己,和张春田一起,一定不会失败。他底第一个措施是逼出那些富有的学生们底学费来。在这一件事上显然他比张春田高明些,就是说,充满着年轻的热力,凶狠些;但这凶狠也带来了某些恶果。他召集了全校的三百个学生,首先问大家对这个学校满意不满意;他说,假如大家认为没有道理,这个学校就从明天起关门。学生们回答说:满意。於是他就开始讲述张春田底家庭状况,和张春田出卖田地的故事。他讲得异常的动人,有些学生哭了。於是他说,真正缴不起学费的学生,当然不提,能够缴得起的,他已经调查了,这里有一张名单,如果一个星期内还不缴来,就开除。他说,这些有钱而不肯缴的,连累大家都不能读书,是石桥小学底罪人,大家应该起来打倒他们。

在这里,对照着张春田底站在台上向学生们要钱的疲惫的、颓唐的样子,是出现了一个年轻的、煽动的、辛辣的英雄了。张春田向他说,这样做是会惹出麻烦来的,但他不听。他说,假如这件事办不到,他就辞职。一个星期底期限到了,补缴了学费来的,一共有八十几个人,没有补缴的,有四十几个,於是他毫无犹豫地贴了布告,开除这四十几个。他注意到,这四十几个家庭都是真正有钱的,同时是在乡场上地位特殊的。

第二天,这四十几个仍然来上课,他鼓动学生们把他们赶了出去。於是他们底家长陆续地来到,有些声明他们是这个学校底债权人,有些表示他们和县里有关系,假如不让他们底子弟继续上学,问题就不顶简单。和这些顽固的人们说道理是一件痛苦的事,蒋纯祖最初还客气,後来蛮得非常冷淡,非常乖戾了。一个年轻的绅士气势汹汹地问他,为什麽有些人不要缴学费,有些人又要缴,是不是石桥小学拿了什麽地方的津贴?他回答说,他有钱,高兴津贴谁就津贴谁。那个绅士拍桌子,於是他们吵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