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还有无数,无数的故事和现实,回忆底惨目的暗影和现在的生命与自由。这是牧歌的世界,这是异教的世界,这是中国人底世界。这是壮烈的,诗意的,最美,最善的生活,这世界是蒋纯祖所拒绝,又是他所渴望的一切。
现在蒋纯祖带着他底英雄的梦想面对着这一切了。八月上旬的一天,一个叫做李秀珍的十七岁的女学生敲开他底房门,走到他底房里来,在说话之先便流泪。这个女学生聪明、美丽,蒋纯祖觉得自己常常被她迷惑。蒋纯祖知道她只有一个母亲,很穷苦,生活很艰难。
「为什麽?」蒋纯祖问。
苍白的万同华走了进来,替李秀珍说了一切:她底母亲已经答应以两千块钱的代价把她底第一夜卖给一位少爷,就是说,这是第一夜,一位少爷,然後有第二夜,第三夜,第二、三位先生或者少爷。
「是吗?」蒋纯祖站了起来,问。
李秀珍哭着点头。於是蒋纯祖看着她,这种目光,万同华觉得可怕。蒋纯祖看穿了李秀珍身上的那件粗糙的蓝布袍子,看见了那第一夜了。
「张先生晓得吗?」他坐下来,以特别柔弱的声音问万同华。
万同华点了头。
「他怎麽说?」他问,用同样的声音,显得疲乏。他心里的那种猛烈的火焰使他疲乏了。
万同华说,张春田表示没有能力过问,只能让李秀珍退学。
「你是要退学吗?」蒋纯祖温柔地问,笑着。
「是,是的;」李秀珍说,於是她就跪下来了。「起来!」蒋纯祖严厉地叫。这时孙松鹤走了进来,站住了。
「万先生,请你领她到你房里去。」蒋纯祖说,她们走出去,蒋纯祖在床上躺了下来。
孙松鹤已经从张春田那里知道了。孙松鹤曾经向蒋纯祖赞美过李秀珍底纯洁和美丽:孙松鹤面颊打抖,在房间里猛烈地徘徊着。
「你有两千块钱吗?」蒋纯祖问。「在两天以内?」他加上说。
「两天以内没有办法。--你呢?」
「我想是这样:我们大家分头去凑。」
孙松鹤提示说,两千块钱是不够的,并且以後的问题很难处置。他们又沉默。
在这里,特别在热情而年轻的人们里面,常常有自我底绝对的扩张。这个绝对的自我,以承担人间底一切不幸为使命,庄严而美丽--他们自己感觉到这个--站起来向全世界挑战。在这种精神状态里,有着一种朴素的,天真的愚昧,同时有着一种华丽的矫饰。骑士和侠客以一种虔诚的,礼仪的风度,以一种优美的,对最高的权力负责的形式安排了这个绝对的自我,就是说,以对於光荣的传统的服从安排了这种绝对的自我;但在这里,一切从内心爆发,不对任何传统负责,并且不受任何传统底控制。或者这里是表现了这个时代底虚荣心和别的。这种扩张和矫饰,过了日常底限度,每次总以个人底生命面对着生与死;事实底进展却常常并不如此,所以这些生命,这些自我,就常常迅速地从它们底高贵的世界里跌下来,变成罪恶的。而且,这一切常常是令人难堪的。蒋纯祖向朋友说:他绝不会惧怕什麽以後的问题,在这里,他是面对着生与死。--他已多次地这样地献出了生命,然而这个世界,在它自己底秩序里运行,并不接受他底奉献,在热情里他想,以前他绝不想结婚,现在他可以肯定结婚这个东西了,他可以和这个不幸的女学生结婚。他差不多要向孙松鹤表示这个意见了,张春田忧郁地走了进来。孙松鹤同样有这种思想,但比较实际一点:他确信他可以爱这个女子:他想,假如有困难,困难在哪里?人们很容易体会出来现实的秩序对於这种梦想和情热的嘲笑是怎样的一种情况:它立刻便要把这些堂吉诃德从他们底高贵的世界里拉下来,使他们变成罪恶的了。所以,张春田的出现,便成为一种救济了。
张春田苦恼地,忧郁地坐着,最初看着窗外,然後看着他们。他记得他底所有的学生们底遭遇;留在他底身边的,是赵天知和万同华姊妹;有一些人变成了他底仇人;另一些人弄到最堕落的生活里去了;但最惨痛的,是现在的这件事。他想他已经经历得那麽多,那麽多,但对这样的世界,不能期待比这稍微好一点的东西了。但他觉得很痛心;他觉得消沉,他看见他底各种样子的学生们在他底疲惫的身体面前淡漠地走了过去。
「灰心,灰心!」他低声说,摇着头。「各人有各人底生活啊!」
蒋纯祖难受地看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