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桥小学底初级部的教员,都是一些奇奇怪怪的人物。这种人物在石桥乡场上可以找到一大堆。一个男教员从前是做道士,替人家跳鬼的;另一个是乡公所底师爷;第三个,教体育的,专门会模仿女人们底动作创造跳舞。这显然是一种奇异的、令人恶心的天才,他梦想袍哥底光荣,在不能够加入的时候他就冒充,以致於挨了打。一个三十岁左右的,生病的,难看的女教员追求那位忠厚的、有家室的师爷。师爷用公文的格式和她写情书。敬贺者:「接奉大函--等因,准此--」师爷在这些等因准此里面描述人生底沉痛。两个女教师里面有同性恋爱,时常喷发妒嫉底火焰。某一次宴会里,喝了一点酒,这个追求师爷的女教师哭了,她说,她不过长得老,她实际上到十八岁还差三个月。她讲到她底身世,她哭得很伤心。虽然事後大家觉得可笑;但在当时,大家都感到痛苦。
另一个女教师就是赵天知底爱人吴芝蕙。春季的某一天,吴芝蕙突然因事回家去了,赵天知睡在她底床上。突然那位会跳舞,想当袍哥的体育教师从窗户跳进来了,他迅速地吹熄了灯,伸手向枕头上摸。赵天知惊叫起来--他故意如此--於是体育教师也大叫,说,捉奸!捉到了!中国底那种古旧的传奇,都在这里发生了。万同华为这件事愤怒得战栗,她坚持地请求张春田把这位体育教师解聘,张春田讽刺地笑着摇头,意思是说,不必大惊小怪--很可能的,这件事使张春田感到愉快,他是善良的,但他一点都不是庄严的。於是万同年去鼓动赵天知了,但赵天知和他底可敬的先生采取了同样的态度:人与人之间的性格的影响,没有比这更鲜明,更强烈的了。於是万同华严厉地责骂了赵天知。--那个体育教员一口咬定说,他是去捉奸的。後来,事情过去了,他向别人说:「我以为是一个毛头的,但是一摸,是一个光头,呀!」显然他很快乐。暑假的时候蒋纯祖把他解聘了。後来大家知道,他跑到城里去,在一家戏院里当起收票员来了:收票员和袍哥同样是光荣的,显然他很快乐。
在乡场上,随处都找得到那种滑稽的小人物。他们多少是有点善良的。生活是沉闷的,但特别丰富於笑料。在乡场上,人们是粗野的,蒋纯祖和孙松鹤同样地变得粗野了,一些猥亵的、赤裸的言词和故事使他们有嘲笑的欢乐。渐渐地他们放肆地喜爱起这些言词来,他们从这些言词所得到的嘲笑的欢乐,他们觉得是对於痛苦的生活的一种救济。他们觉得,能够如此粗野,能够如此坦白,是一种愉快。常常是,只要能够粗野地说出来,笼罩在这一切上面的那种伪善的黑雾便会突然地消散了。对於他们有时候人生变得单纯而光明;有时候他们觉得,他们已经愉快地和伪善的文化告别,而粗野地生活在旷野中了。
在乡场上,最出色的是地主们底宴会。那些地主们,常常是险恶的敌人,但在请起客来的时候,却对他们异常的殷勤。古朴的风习,保留在伪善的,机械的样式中。但仍然使人愉快。食物总是异常的丰美,蒋纯祖们啸聚而饕餮之。这片丰饶的土地,是地主们底王国;能够有机会在这些「宫殿」里面进出,他们觉得愉快。有一个大地主,有八个或者九个姨太太,到六十三岁还生儿子;在好些年前,他曾经组织军队,攻下了附近的三县,宣布国号,册封王侯,做起皇帝来。他大概做了六个月的皇帝,他底宰相和将军现在都还顽健地生活着。但往昔的怪诞的梦,留下了乾枯的屍体了:「皇帝」肥胖、迟笨、出奇地吝啬,假如有谁要吃他,他就要怒吼起来,和他誓不两立。有一个女地主她是以贩卖妓女起家的,她底庄院最美丽;现在她退休了,但时常还有妖冶的女人从各处来到她这里;在这种时候她就大张筵席。她孤独、凶恶。她,婊子们底女王,城市底豪华底秘密的指挥者,这个中世纪底魔女,在这片土地上孤独地生活着,和袍界底兄弟们紧密地结合着,间接地支配着兵役和税收,她底权力永不动摇。另一个孤独的女地主,由於某种天启,由於对年轻时代的罪恶的忏悔,由於某个灾星底预示,在她底碉楼里布置了一个佛堂,向最高的权力奉献了她底二十岁的女儿了。这个佛堂是神秘的,很少人进去过;这个不幸的女儿病了,为了天堂和地狱,为了永劫的来生,为了某种疯狂的,异教的火焰,她底母亲给她送来了鸦片枪。现在,有人说她快要死了,就是说,为了她底母亲的缘故,快要到天堂里去了;有人却说她底肚子已经因为某种平凡的缘故大起来了。她底那个碉楼是建筑在山岩上的,树丛围绕着,在落日底光辉里显出庄严的黑影,在月光的夜里显得凶恶而美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