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
「那里面一大半是投机家,一大半是掮客!」於是他猛烈地攻击戏剧界,「我一看到那些革命,那些艺术,那些文化的时候,我简直要发抖--当然,自己底弱点是完全暴露了!但我底生存是和他们全然不相干的!我不在他们里面生,也绝不在他们里面死,正如我不在粪缸里面生,也绝不在粪缸里面死!对於人生的不同的见解,一个追求虚荣的女人,放荡而黑暗的生活,这一切使我永远不能解脱了!你有过恋爱的经验吧?」他问,企图使朋友说一点话。
「没有。」
蒋纯祖激动地、羞怯地笑了一笑。
「那是一种多麽痛苦,多麽昏乱的生活啊!这里--是这样的静!」
「怎样呢?」孙松鹤忧郁地问。显然的,蒋纯祖底这种强烈的性格,震撼了他,他希望得到一个结论。
「我说得太多了--你,怎样的问题?」
「没有什麽,」孙松鹏几乎是冷淡地说。他很久地沉默着,抽着烟。他想,蒋纯祖,能够表现出这一切震动和诱惑来,必不会理解他底孤独和空虚。他看出来,蒋纯祖底热情在这里是特别华丽的,而对於他,最痛苦的,是单调地重复着的、冷淡的、空漠的那个生与死的问题。他问自己,假如他已失去了一切--由於自己底或别人底错误,这都一样--假如一切已成为命运底某种不幸的谬误,假如时代遗弃了他,他也不再感觉到时代的话,主要的,假如他已被断定是毫无价值的话,他是否还值得生存:他必需这样问自己,因为他每一分钟都感觉到这些。人生底另外的一些方面,是他绝不去想到的;多年的那种为一个目的而生存的生活,把他训练得如此的严肃,单纯。现在,那个目的失去了,所以是「生」与「死」--一切是简单的,然而可怕。
似乎是,假如是他来到石桥场底河边,看到蒋纯祖在上午所看到的那一切的话,他是不会得到蒋纯祖所得到的那种光明的、兴奋的、快乐的印象的。他会觉得孤独,他会觉得:他底青春已经为那个目的而失去了,现在那个目的也失去了,所以他再不能得到那欢喜的、愉快的、青春的一切了。在这些日子里,有时他正面地临对着那种空虚,他冷漠地想到,他底生命--这吃着饭、走着路、谈着话的,是他底生命--会突然地消失,於是一切存在,他,孙松鹤不再存在。这种单纯的感觉底重复,唤起了恐惧的印象,於是有一张脸孔在他底眼前浮显了出来。这是一个被绑赴刑场的囚犯底面孔,他不十分知道这是他过去曾经看见过的,或是是从他底幻想产生出来的,然而一切都十分明确:这个囚徒看来是昏厥了,在他底面前吹着尖利的喇叭,在他底後面拥着无数的看客--他底同胞们。他是被两个兵士架着,他呆钝地看着灰沉的天空,他底腿飘摇着。但在走出城门的时候他叫起来了,因为他底鞋子掉了。他请求慢一点,以便让他穿好鞋子。他显然有些慌乱,不理解,但显然他感觉到鞋子:鞋子,应该穿在脚上,这是从生下来便如此的。这一点对於孙松鹤是特别重要的。兵士吼叫起来,说,马上就完了,还穿鞋子?这一点对於孙松鹤也是特别重要的。在吃饭的时候,在失眠的夜里,或是在看书的时候,总是最初有恐惧的,警告的情绪,然後这张死白的面孔出现,它说了:鞋子,鞋子!
在另一些时候,孙松鹤对他底失落了的青春感到伤痛。他记得白朗宁底一些诗歌。过去的某些时候,用白朗宁底诗歌底讲法是,假如他,孙松鹤抛过花束去,对方必定会报以微笑的;假如他伸出手去,在月光下面,是要开放美丽的花朵的。他记得,五年前他离开某一个城市的时候,那个纯洁的、年轻的、充满诗意的少女再不能矜持了,在他底行李已经打好的时候跑到他底房里来,眼里有泪水,以颤抖的声音问他能不能够不走。他记得他说要走。木船在深夜里离开了城市,在美丽的河上悄悄地向下飘流,他,孙松鹤,在船头上看星光,--他只能又一次用他底责任和使命来安慰他自己。现在他常常想起这些。他觉得,在这个时代里,荣誉、声名等等是很容易落到一个稍微有一点点才能的青年底头上去的,他底有些朋友就是这样地迅速地爬上了显赫的位置,在他底最近的不幸里,对待他最冷酷的,也就是他们。荣誉好多次落到他底头上来,但是他,对待自己是这样的严肃,从它走开了。
现在,能够安慰他的是,他为它而尽忠的那一切,这个民族所要求的那一切,是仍然存在着,并且要存在着,直到永远。最大的苦恼是,他觉得这一切已经遗弃他了;假如一切是抽象的,那麽他永不会被遗弃,但一切是通过人的生活而实现的:他底显赫的朋友们对待他如此的冷酷。这种遭遇可能使人自杀,这种遭遇使那些热情的利己主义者走向另外的道路;孙松鹤曾经想到自杀,现在还经验着死亡的恐怖。显然的,蒋纯祖底来临,是一个拯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