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纯祖有些局促,但觉得快乐。在这个天地里,他是遇到这些善良的人们,受到这种欢迎了。最初的印象,对於他,好像是一个天启,他激动地告诉自己说,这个寂寞的乡间,将是他底生活、工作、死亡的场所。--孙松鹤告诉他说,在这两年内,他一直没有停过脚;他是因为他底生活里面的某一个空前的失败才到这个乡下来的。蒋纯祖问他这个失败是什麽,他不肯说;显然这是最大的隐秘和最大的痛苦。蒋纯祖晚上才知道,这个「空前的失败」,是指政治活动底挫折而言。在此刻,血痕还是新鲜的,孙松鹤是处在大的痛苦中,违背他底坚强的理智,他觉得一切都是空虚的,经历着对死亡的恐怖。晚上,喝了酒以後,坐在灯光昏暗的面粉厂里,听着水声,孙松鹤告诉蒋纯祖说,他「失恋」了,想到了生与死的问题。
蒋纯祖明白这个失恋并不是一般的失恋,他思索着。他发现了孙松鹤对他的态度底变化。在上海的时候,孙松鹤严肃底启导他,对他相当的冷淡,从未向他提过感情的问题。他认为这是由於生活境遇底变化,和他,蒋纯祖底变化,因为他,蒋纯祖,和在上海的时候完全相反,已经在精神上站在比朋友优越的地位上了--他觉得是如此。
对於孙松鹤,这是很简单的:他现在孤独了,需要一个朋友,他极其激动地欢迎了蒋纯祖,他们原来是用另外的眼光相看的,他们原来是并不顶熟悉的。但那种叫做理想的东西,和他们各人心里的痛苦的创伤,把他们联结在一起了。在河畔的那最初的一瞥里,他们便感到这个了。
然而孙松鹤是严谨的人,他从来没有向别人提过他底过去的工作,现在也只简略地提了一点点。蒋纯祖完全明白了,有些惊动,看着他。孙松鹤说,他近来想到了生与死的问题。他说,死去的人,是不能复活的了。於是他们沉默。「对不对?」孙松鹤问,在严重的心情里,没有意识到这个问题是不能回答的。但蒋纯祖竟然回答了,由於他底雄心,他回答说:死去的人,是能够复活的。
「你带了书来没有?」
「带了不多。」
「听说你弄音乐。你怎样?」
「很难说清楚--」蒋纯祖说,笑了一笑。
「自然,你在任何时候都能抓住一点什麽--不会感到这种--空虚。」孙松鹤笑,他底下颌打颤。
「不然。我现在还不能证实,我是不是已经完全毁灭,--我告诉你罢,我弄得一塌糊涂,为了一个女人,接到你底信,我逃到乡下来的!」蒋纯祖说,激动起来了。
这种谈话,它所使用的和日常的生活相冲突的深刻的字眼,以及它所带来的矜持的情绪,造成了一种痛苦的、羞耻的感觉,使蒋纯祖脸红。当他说:「我现在还不能证实我是不是已经完全毁灭」这句话的时候,他意识到他是虚伪的。他觉得这是对严肃的人生的一种离奇的侮辱。当他激动起来的时候,他获得了解脱,谈话活泼了。
「我想证实我是不是已经毁灭了,这是很简单的!」他热情地说,伏在桌上,看着朋友。「我是单独一个人从上海逃到南京,又从南京沿江北逃出来的,在路上我有可怕的经历!到南京的时候,正是失陷前两天的样子,我找不到一个人,我想我应该冷酷,那也可以说是生与死的问题!」他热情地笑,於是他详细地向孙松鹤叙述。在这种时候,他底表现的能力是非常的强的。他讲到武汉,讲到音乐,讲到恋爱的心情,讲到道学的思想--讲到黄杏清和傅锺芬。随後他讲到高韵,王颖,张正华;他比较这一切人。「我做着这个梦一直到重庆,我不再承认一切传统和一切道德,我需要自由,我觉得我是对的。於是我忘记了从南京逃出来,在旷野里所遭遇,所抱负的一切--我心里首先是有一个最冷最冷的东西,随後就有一个热得可怕的东西,在冷的时候我简单地看到生与死,我觉得自己有力量,在热的时候我溶解了,於是我感到,在我底身上是有着怎样沉重的锁链,渐渐地我变成孤独的了,最可怕的是,所谓自由,便是追求虚荣和享乐,我开始了。我从我底姐姐们骗到一些钱--是的,我突然觉得我讲自己像讲着别人,这是可笑的!」他说,笑了两声,凝视灯火,沉默了。他听见了窗外的深沉的水流声。
「你说吧!」孙松鹤说,抽着烟。
「这里多麽静,多静啊!」蒋纯祖说,抓起一只烟来;「当人们不再相信一切传统的时候,人们便得当心自己;最可笑的,是对革命,对自己的轻信;还有可笑的,是我们都从书本里得到一切:自由是书本式的自由,恋爱是书本式的恋爱,道德又是书本式的道德--几乎我底一切动机,都是从书本里找到根据的,高尔基底那篇小说你看过吧,那是说,一个姑娘引他到草原里去,实际的一面是很简单了。他却要照骑士文学的方式去做,那个姑娘假装晕倒了--大概是这样,他却拿帽子去弄水,企图先救醒她,然後再说:我爱你--他弄水回来的时候那个姑娘却坐在那里看着他,不再理他了,多少年以後,那个姑娘成了母亲,他们在一只轮船上遇到。於是;他们互相感谢--这是一种,我底又是一种,题目也可以和这篇小说一样,叫做幸福--我有钱,我便开始了,但又不是资产阶级式的--你知道戏剧界底情形吧?」他笑着问,以便休息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