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财主的女儿们(322)

作者:路翎

上岸的时候,孙松鹤替他底朋友们和蒋纯祖作了介绍。最初的印象是偶然的、特殊的、然而固执的,但有一点是明确的,就是,蒋纯祖立刻感到,这些人们是美好的,但和他自己距离得很远。大家顺着肮脏而狭窄的坡路爬上石桥场。是冷场的日子。女教师们领学生离去,孙松鹤和瘦小的赵天知并排走着,兴奋地向蒋纯祖讲述他们底情形。但他底话无论如何不能改变蒋纯祖底在河边所得的最初的印象:蒋纯祖觉得他是意外地来到光明的、宽阔的地方了。他们走过倾斜的街道,然後从另一边出镇,从小路走到孙松鹤底面粉厂去。蒋纯祖听见了水流声,看见了大片的秋季的荒凉的田野,觉得幸福。

懒散的、粗糙的、衣裳破污的张春田走出面粉厂来,在孙松鹤介绍的时候,冷淡地向蒋纯祖点头。然後他活泼地笑着--带着一种夸张的神气--向孙松鹤说,他已经和某某谈过了。对於他底突然的活泼,蒋纯祖感到希奇。由於某种缘故,蒋纯祖对於孙松鹤底生活感到不满。

显然是由於他已经感觉到了孙松鹤周围的人们和他,以及和他底理想的距离,他觉得,孙松鹤在这些人们里面生活;他不能满意。在这种自私的苛求里,显然是有着互嫉的。他们一同到那个叫做一线天的茶馆里去喝日茶。蒋纯祖希望和孙松鹤单独谈话,但张春田用他底出色的吹牛、咒骂、谐谑占去了全部的时间。

蒋纯祖注意到,张春田在说话的时候异常的活泼。在吹牛的时候他捶桌子和向对方耳语;他不停地向孙松鹤耳语。在咒骂的时候他异常急剧地盼顾,显然希望使别人听到。他有谐谑的、快乐的、可笑的表情,他底小眼睛是仁慈的。特别在注视赵天知的时候,他底眼睛是欢喜的、仁慈的。他向蒋纯祖笑了多次,但未说话。邻座是一大群农人,另外的一桌是一个商人--其中有一个异常的肥胖。其余的桌子空着。张春田和赵天知离开了一下。在他们离开的时候,蒋纯祖向孙松鹤,问到他们。显然是由於蒋纯祖底异常的态度,孙松鹤下颔打颤,注视蒋纯祖很久。

「都是很好的人!」孙松鹤有些严厉地说,沉默了。

这时那些乡场人物--那些声势汹涌的公子哥儿们走了进来,孙松鹤脸上有凶恶的表情。这些公子哥儿们显然是在找人。张春田走进来,从他们中间挤过来。赵天知走进来,向这些家伙看了一眼--蒋纯祖注意到,他底眼光有些可怕--立刻便坐到邻座的乡民们中间去了。他和乡民们谈话,不停地用他底那种眼光看这些公子哥儿们。

「好久不见了呀,何寄梅!」张春田大声喊,看着他们,未坐下。

「早上还见到!」何寄梅淡漠地说,这是一个瘦长的没有下巴的人,穿着新的西装。

张春田异常得意地笑了起来。

「过来,我有话说!」他招手,坐下来。何寄梅走近,他站了起来。

「大家都是自己人:你近来还卖屁股吧?啊!」「放你妈底屁!」

张春田活泼地笑,用一个奇特的逻辑敏捷地回答了他。「你底那张嘴,你底那张嘴!」何寄梅大叫,迅速地向外走去。

孙松鹤严厉地皱眉了。张春田用力看着他,然後笑了。「要整他们!整他们!天知,过来!」

赵天知过来,欢欣地笑着。

「要整他们,啊!」张春田重复地说,仁慈地看着赵天知。显然他希望别人赞同;他找来了这个赞同者。人们常常看到,年老的、孤独而失望的人们热切底希望别人赞同;他们明白他们底意见对别人是没有意义的,但他们迫切地希望赞同。张春田并未年老,但人们很容易看出来生活是怎样的摧毁了他底雄心、热情、和精力。特别在面对着年轻的、严刻的孙松鹤的时候,青春不能复活,他就嘲笑青春,而在他底内心深处,是有着爱慕、忧伤、失望--特别在这种时候,他迫切地希望别人底赞同。孙松鹤不能赞同他底这些毫无意义的骂人的杰作,於是他就找来了赵天知。他底那种激动的、严肃的、希望的声调感动了蒋纯祖,蒋纯祖笑了。

「你不晓得这批混蛋,要整!要整!」张春田向蒋纯祖说。

王静贤,听说孙松鹤来了朋友,找到茶馆里来了。他驼背、矮小,咬着长的烟杆;进门便笑着鞠躬。孙松鹤告诉他说,蒋纯祖是来教书的,他仔细地听着,含着不变的笑容,同时咬着烟杆。

「荣幸,荣幸!我就叫他们预备房子!--以後要多多的请教!乡下,生活太寂寞!」老人谦恭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