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财主的女儿们(319)

作者:路翎

第二天黎明,蒋秀芳来敲陆积玉家底大门。夜里落了雨,门前的桑树和槐树上挂着水珠;天气仍然灰暗,并且凉气逼人,但空气是新鲜的:一切是静穆的。厂区里灯火未熄,传来微弱的声音。姑妈打开门。

沈丽英在生炉子。陆积玉从房里走了出来,脸色异常的苍白,显然夜里没有睡好。离别的时候,大家送到门口;大家要送到江边,陆积玉拒绝了。陆积玉痛苦着,但显得异常冷淡。她和蒋秀芳在路上不说话,但到了江边的时候,陆积玉显出了激动。

这是被急促的情况引起的:轮船上面已经吹了哨子。挑行李的工人跑起来,陆积玉惊慌地跟着跑起来。蒋秀芳追到囤船上,陆积玉迅速地塞了一件东西到她手上,跳到船上去。

轮船移开了。陆积玉站在舱口,眼里有泪水,注视着蒋秀芳。她举起手来;蒋秀芳看见她底憔悴的嘴唇在颤动,但未听见声音。

蒋秀芳注视着轮船远去。囤船在波涛上摇荡。蒋秀芳打开了陆积玉塞给她的信,看见了一张很小的照片。

在这张照片上,陆积玉笑着,但脸色很憔悴;微张的嘴唇显得更憔悴。

蒋秀芳走出囤船,读着信。

「我不知道人生,我现在一点都不记挂家里,我不知道我会不会回来。我想到很远的,没有人的地方去,因为一切都是丑恶的,但是我有点怕。你能够逃那麽远的路出来做工,难道我不能麽?我们女子不能爱什麽人,我现在不再做梦。我的梦早就破灭了,我担心有那一天--总之,我们将来是不知道的,但是我底心已经冷了!希望你来信给我,常常去看看我祖母--积玉在深夜里的灯下写。」

「又,我们不知道什麽时候会见面,想起来真是伤心!」蒋秀芳站下来,回头看江面。蒋秀芳流泪。

「还不是和你一样,我底心早就冷了!」她说。她听到波涛底拍击声和江上的风声,她心里觉得荒凉:她觉得,失去了朋友,她在人间已完全孤独了。

在广漠的人间,年轻的女子们觉得孤独,心里觉得荒凉。她们底纯朴的心,她们觉得已经冰冷了。她们底这种不属於社会理论和道德,伦理底范围的可爱的虚无主义,是被上一代的人们底痛苦和不幸,以及这一代的人们底动乱和破灭教育起来的;因为,人们生存底目的,是保卫自己,并求得生活。

第十一章

蒋纯祖到乡下,到这个石桥场来已经一年。这里离重庆两百里,离王定和底纱厂所在的地方七十里,是有名的产米区,就是说,是大地主们底王国。石桥场肮脏、狭窄、丑陋,连它底周围差不多有一两千个家庭,有些已经破落,大半是贫穷得无以为生。在这片秀美的、富饶的土地上,有无数的那种叫做人家的阴湿的地窖和穴洞,经常地发生着殴斗、奸淫、赌博、壮丁买卖、凶杀、逃亡--。唱着哥老会底江湖的悲歌。在这些地窖和洞穴中间,矗立着大小地主们底被树丛围绕着的古旧的碉楼和庄院。

在这里,有过激烈的斗争;现在开始了另一个斗争。从往昔的时代留下来的人物,以教书为生,在这片土地上悄悄地生活着;好像是很偶然地,他们和新来的青年们遇在一起了。蒋纯祖最初在小学里教书,後来,因为地主们撤台,董事会不再存在,就成了这个小学底校长了。实际地支持着这个小学的,是张春田,从往昔遗留下来的人物之一。张春田八年前从上海跑回成都,六年前又从成都跑回石桥场:他卖掉了一部分田地,创立了这个小学。但他自己并不教书,并且不担负任何名誉。他底岳母抽鸦片,妻子迷恋赌钱,他底家庭很糟。他是人们常常在乡场里遇到的那种愤世嫉俗的人,他甚至是有点玩世不恭的人,假如人们不知道他底历史和他底忧郁的希望的话。他整天地坐茶馆;从他底这个堡垒里,他以最恶毒的方式轰击他底故乡。

蒋纯祖最初认为他是故意如此,後来明了,这一切就是他底生活。蒋纯祖最初认为他是根据着什麽一种理论的,因为孙松鹤曾经说过,他是无政府主义者,但後来知道,他是绝不信奉什麽理论的。他极端地仇视理论。

另一个往昔的时代留下来的人物,王静贤,大家叫他为王老先生,经常地读着古书,他底眼睛快要瞎了。这位老先生不再懂得现代,但希望得极鲜明,他无比地崇奉着青年。他底友情最初使蒋纯祖异常的惊喜--中间经过了一些忧郁的色调--到了最後,就成为他,蒋纯祖底最严肃、最深刻的回忆了。这种友情,在蒋纯祖,是以他底那种好胜心和宗教般的狂热开始的,因为孙松鹤使他知道了这位老先生底历史。王静贤最初和他说故事。在第一次的谈话里,老人便一见如故,对蒋纯祖表露了他底对现代的渴望。蒋纯祖送了他两本新的杂志,期待着效果。第二天他把杂志带来了,要蒋纯祖讲给他听。蒋纯祖,在热情中,整整地讲了一个上午,最後依然要他亲自看一看。但由於不懂、不习惯,他永远没有看。以後总是如此。老人极其谦虚地要求蒋纯祖和孙松鹤讲解那些哲学的、社会的、政治的问题。老人不知道现代的人物,他无限地崇拜着他底那个时代的那些人物;另一方面,张春田则什麽也不崇拜。老人有时怯懦而怕事,这在最後表现了出来。他是那样的单纯,容易受伤;往昔的残酷的创伤,差不多整个地把他摧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