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子刺--」姨娘小声说。
老人盘腿坐在榻上,轻蔑地、慈爱地搐动着大鼻子,企图逗小孩发笑。
「好,抱开,小呆子!」他忽然发火地大声说:「蒋家全是呆子!」
「要去南京,你自己赚钱!」他挥手,向抱小孩出门的蒋蔚祖说:「去就不回来,全是呆子,全是骗子!」
姨娘明白後一句话指蒋少祖。老人很少提这个儿子,但这些话总是指他,姨娘很明白。她沉思起来,忘记了自己底快乐底义务,露出忧愁的、善良的表情。
离开老人後,姨娘底忧愁更重,枯乾的脸上皱纹深叠着,她底四个小孩围绕着她;小孩们脸上有某种严肃的东西,但母亲软弱而忧郁,那样单纯地愁苦,使看见他们的人觉得他们全体顶多只有两个人,并且两个人等於一个人。他们这个团体在走过大厅时总是无声的。虽然老人有时对小孩们极好,但他们总是恐怖。老人在他们是一切森严骇人的事物:读书,礼节,罚跪,爱抚,--等等底神秘的来源。
母亲牵着最小的(三岁的女孩)走在他们中间,仁慈而严谨,用目光做暗号,带他们通过大厅和走廊;小孩们通常只在後园角落里玩耍,那时才有较大的、有生气的声音。显然母亲有一种自觉:小孩们将来的凶险是很明白的,他们将蒙受耻辱和不幸,因此她,可怜的母亲必须使他们知道严谨底必要,同时使他们在可能的时候多得到一些保护和慈爱,这些他们将来(说不定什麽时候)都会失去,母亲在她底小孩们中间是仁爱而忧愁,有时她笑那种率真的笑,这只有一个母亲才笑得出,而在这种时候她底柔和的脸表露出:她从前是那样美丽。
黄昏,小孩们在洗澡後是红润而精灵,由女仆率领走过假山石,假的小河和小桥。女仆异常整洁,白兰花押在头上;苏州底女仆总是那样精致。男佣人在石路上洒水,并打扫草地,把微少的落叶积成堆。小孩们停在茅亭前等候正在洗澡的母亲。
母亲走过石桥,带着出浴的庄重拉着衣服,散发着香气,嘴部发红而打皱。
细瘦的、庄重的女人走近小孩们。最小的女孩向前跑,她抬起眼睛,露出了几乎不可觉察的忧愁而安慰的微笑。「阿芳哪,看你底脚,阿是龌龊!」她抱小女孩,向最大的,十二岁的女孩叫。
「阿弟踢我!」
「踢,踢!啊!」她含笑说,取手帕揩眼睛,走进茅亭。「听我,阿芳,侬弗要,」忽然她抓住大女孩底细瘦的手臂,恳求地微笑着说;洁净的额上有了皱纹,「弟弟总是弟弟,自家底弟弟,娘辛苦!昨晚怎样说来,你阿是顶大?十二岁要学做人,要辨神色,要做事;对长辈恭敬,弗是弟弟--啊!」她说,女孩愁闷无表情,她摇动她底肩头,带着假装的欢乐看着她:「啊,你答应,答应--你点头,说是!」她用力摇女孩底瘦肩,耐心地,振作地向她耳语。她惯常总向小孩们耳语。
母亲向女儿耳语很久,热切而振作地向女儿底耳朵反覆说那几句话,恳求女儿回答一声是。最後她停住,面容严重,把自己耳朵贴到女儿嘴边。但女孩惧怕这个恳求所含的严肃;这种严肃要求她了解母亲讲给她回答的那个字底意义,和目前这一切底意义。她显然不能明白这意义。十二岁的阿芳是有对痛苦的早熟的理解,但还无法明白母亲底耳语和要求,为何这样严重。她不敢回答。她怕错误,她知道母亲要为错误而痛苦。她脸红,呼吸频促。弟妹们严肃地站在旁边。
她底胸骨突出的瘦弱的胸膛艰难地起伏着。母亲底耳朵没有离开。
「阿芳,好阿芳,你阿是乖,你可怜,你说一句,说,啊!」母亲又耳语。
阿芳底美丽的眼睛苦闷地闪烁着,她底脸变白了。她凝视母亲底耳朵,嘴唇打抖。
「娘,是--」她用窒息的喉音说,脸更白,流泪。
母亲叹息着,抬起充血的、发红而光辉的脸来,大姐姐流泪,大男孩眼发红,因为觉得这一切由於自己,他踢了姐姐。小孩们严肃地站立不动,而母亲底脸充满了安慰和慈爱。显然这种状态是他们这个团体底特色,而这个团体是命运给老年的蒋捷三所留下的唯一的寄托。
看见傅蒲生和王定和,母亲底脸起了变化。两位男子走近茅亭,姨娘迅速地点头,向前走,露出假装快乐的、愚笨的表情。
「姑老爷姑老爷--难得哉!」她愉快地盼顾,企图赞美黄昏。「阿芳阿五,叫姐夫!」她庄重地说,给小孩们让出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