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财主的女儿们(28)

作者:路翎

年轻而美丽的蒋蔚祖跑进来。他底白夏布长衫飘曳:在白色里露出了他底洁白的小手和红润的,快乐单纯的脸。傅蒲生跑近去,抓他底手,然後用力按他底肩。王定和点香烟,站在红木椅子旁,向他点头,微笑。

「好吗?」王定和用低缓的、温和的声音问。彷佛他很挂虑,彷佛蒋蔚祖通常都处在不好的情况中。

「啊,你们!」蒋蔚祖露齿微笑,不知说什麽好,跑向椅子,然後跑向王定和,又跑向椅子。终於站在房中央,快乐地叹息。

「我嫌园里闷。」他说--显然选择了这句话--,笑着动手脱长衫,「我预备出去。啊,幸亏我没有出去。住几天吗?」他坐下,快乐地、兴奋地看着他们。

「要陪你喝酒--素痕好?」

「啊,不。」他笑。「我想--二弟好吗?」

「他有什麽不好。一.二八打仗,他和--他给巡捕房关了一夜,说弄得--有趣极了,关了一夜!」傅蒲生说,愉快地霎眼睛,表示这中间有更有价值的事,需要等下详谈。

「他要办报纸。」王定和冷淡地说,他不时看着门。

蒋蔚祖摇头,又笑,然後变严肃,沉思着看门。「南京他们--?」他不知说什麽好。他又笑,这笑和他底话无关。

「一样的。」

「我要去南京,」他咬嘴唇,可爱地笑,环顾两位姐夫:「你们欢迎?」

「来了。」傅蒲生说,嘲讽地微笑着站了起来,王定和随後站起来,瘦脸皱蹙,好像在笑,露出恭敬的、愁闷的表情。「贵客临门,有失远迎,罪过罪过!」妇女底嘹亮的声音在走廊里叫。穿宽袖的绸短衣和绿色绣花鞋的金素痕走进来,停在方桌前,即刻就伸手理头发。

「我责备你们,忘记了苏州!--请坐,啊!」她高声说,同时闪动至肘的宽袖走向傅蒲生,开始用低的、愉快而郑重的声音说话,彷佛她承认以前的话都是客套,现在才是正文,是她好久期待的。傅蒲生胡乱地点头,露出崇拜的表情表示极注意,表示对每一个字都了解。王定和踮脚走向蒋蔚祖,坐在他旁边看信,听见了金素痕底每一个字。

「啊,你看,这一点都不假,老人这样说。」金素痕愉快地低声说,皱眉加重话句底意义。「老人总是喜欢管闲事,」(傅蒲生点头。)「但他不注意自己底事;南京的事情弄得那样混乱,没有人收租,大家欺骗--我和蔚祖商量,我们去南京,我读书,蔚祖在实业部做事,顺便--总之我们不想依靠苏州,我们尽力。蒲生,蒋家谁是能够尽力的人呢?」(傅蒲生崇拜地点头。)「蒋家底事是这个世界上最严重的问题,少祖弟说。他在开我们玩笑。定和姐夫是一把有力的手,我希望你底厂顺利,」她向王定和笑。王定和适度地(他自己觉得很适当)点头。「然後我们在我们底河边--啊,我说得太多了,我们要去南京。姐姐好吗?妈妈身体好吗?妈妈年纪大--」(傅蒲生点头,好像他明白「妈妈年纪大」这句话底意义。金素痕说完,他底滑稽的脸从崇拜的表情里解放;他露齿发笑。)

「蔚祖,你陪姐夫,我去看阿顺--」她向门口走去。在门边转身点头,晃动美丽的宽袖走出。

「好啊,我底耳朵;刚才像八哥!--」傅蒲生叹息,向蒋蔚祖霎眼睛:「有福气,好老婆,老弟!」

蒋蔚祖羞怯地笑,企图制止这个微笑,他底嘴唇颤动着。在金素痕说话的全部时间里,蒋蔚祖未动,沉思地凝视着窗户。显然金素痕所说的,主要的,她底态度所表现的,於他非常重要,并且是他底苦恼。

王定和站起来,阴沉地徘徊,最後站在蒋蔚祖面前。

「你们要去南京吗?」王定和问:显然关心这件事。

蒋蔚祖点头,咬嘴唇,预备说什麽,冯家贵走进来,通报老人底接见。

蒋蔚祖起立,领姐夫们走进邻室,老人习惯在这间房里接见别人,因为这里底家俱,--不是最华贵,而是最笨重,最多。这个房间底特色是,椅子最多,但进去的人却觉得无处可坐。老人不愿别人安适。字画挂满墙壁,但刚刚走进去的客人却不能看,且不敢看它们,这些字画也令人局促。房里有檀香底气息和某种腐蚀性的气味。傅蒲生好久未来,走进去时愉快的面孔突然阴沉。他嗅鼻子,随着王定和坐下;坐在右边,这里可以清楚地看见走廊。

王定和穿好上衣,露出严肃的、冷淡的表情。傅蒲生发痴地思索地看着门。

高大而弯屈的白色的身影使走廊里的阴暗的光线变动。蒋捷三倾斜上身,大步地缓慢地穿过走廊,走进房,未看起立的、恭敬的女婿们,点头,把手里的大纸卷递给蒋蔚祖,走向桌旁的椅子坐下:他习惯坐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