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秃顶,头角银白,有高额,宽颚,和严厉的、聪明的小眼睛。脸微黄而打皱,但嘴唇鲜润。他架起腿,抬眼看着女婿们。他微笑,安慰女婿们:他觉得自己是在仁慈地安慰女婿们。
笑的时候,他底高额上的皱纹叠起。不笑,他底两腮的肉袋无生气地下垂,加强了他底严厉。
「住两天?」他说,取出手帕来揩鼻子,两腮下垂。「不。想明天回南京。」王定和恭敬地说:「打仗的时候厂里亏的,这个月恢复些。托老太爷底魄力,总要支持下去。上海大家问候老太爷。」他说。
「老太爷要不要去上海看看?」
「我去上海,啊!」老人轻蔑地笑,然後恍惚地笑,「带来的东西,我看看,晚上看看,你底钱,这个月我不能拨。说了,不许再提--!」
「老太爷,你太把我当小孩了!」王定和高兴这个机会,愉快地说。
老人看着他,好像要亲眼看见他所说的。然後看着傅蒲生。
「你,怎样?」他含着显着的愉快问。在舒适的午餐和良好的午睡後,老人显然处在愉快的心情中,虽然他更看重王定和,这种愉快却只有在傅蒲生面前表露。老人时常古怪地亲善傅蒲生,因为傅蒲生是平庸的,好像人常常喜爱比自己弱小的人一样。
傅蒲生微笑着回答了什麽,老人轻蔑地大笑。
「糊涂!」老人叫,盼顾,从冯家贵手里夺过扇子来,提起绸衣使力搧:「我要叫他们跑给我看。你看你一脸汗--」
傅蒲生快乐地笑,揩汗。王定和看他,看老人,他刚才在沉思,未听明白谁为什麽要跑给谁看。
「刚刚过去三个月,大家忘记了,什麽打仗!拿年轻人耍猴子!我要看见,」老人大声说,额上的皱纹叠起来,「他们在一起,你们,」他思索着,抛开扇子,「中国和日本是百年的冤孽!--」他愤怒地大声说,然後垂下眼睛,并把手放在膝上,做出失望的,严厉的姿势。他底两腮下垂。但显然他颇快乐。他开始思索。
「没有一件值得做的事,有一件,吃耳光!--你们就相信这些!呶,看见百姓底疾苦没有!水深火热,成千成万,几代的生命!交在谁的手里?」老人发火,在桌上支肘:他底小眼在浓眉下闪射如星芒。「啊,不远了,不远了!」忽然他动情地叫,起立,打落冯家贵手里的扇子,走向窗边。「这不是谁个人底力量能够挽回的。」王定和用低而打颤的声音说。
显然这话触怒了老人。老人健壮而孤独,需要发火。「谁的力量?中国这大的地方,这多人,几万年怎样活下来的?偏偏到你们手里!可怜的畜牲啊!」
「啊,老太爷,不必生气,罪该他们受。」傅蒲生温和地说。
老人未回答,大脸流汗。冯家贵走近替他打扇子,他大声清喉咙,左腮打抖。
「哪个该受罪?是你?是我?是穷苦的百姓?是他们乾净的年轻人?可怜啊!」蒋捷三用怪异的声音喊,两腮无生气地下垂,显出老相,向蒋蔚祖挥手,然後走出去。儿子皱眉跟随他。冯家贵走在後面使力打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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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回房,支肘卧在高榻上,唤姨太太烧烟,并教训儿子:他反对儿子去南京。他说女人要去,让她去,她借口娘家在南京,好去玩,因为她是女人。说话的时候,他摔白鹅毛扇给姨娘,但即刻又夺回来,注视她底脸,吓退她底假装快乐的、愚笨的笑容。於是瘦弱的女人露出忧伤,她底瘦脸显得忠厚而率真。在假装的快乐表情违反本意地消逝後,或在单独地对着自己底小孩们的时候,她底愁病的脸总是如此,忠厚、仁慈、而率真。
金素痕使女仆抱来两岁的男孩阿顺,她知道这个能打断老人底狂言。蒋蔚祖抱过小孩去,忧愁地沉默着,坐在椅子里。老人凝视孙儿,然後看着窗户。
「她自己不能带小孩吗?啊!」
他那样看蒋蔚祖和小孩,不看他们底脸,而看他们底头顶:老人在不快的时候看人总要看得高些。这总是如此的,蒋蔚祖不知道是否被看,不安起来。老人底灰色的明亮的视线好久都静止不动。并且他全身不动,除了他底多肉的,庞大的胸膛在起伏着。
姨娘看小孩,又看老人,觉得应该赞美小孩,露出虚假的、愚笨的笑容。
「拿来我抱!」老人忽然说,但同时侧身抽烟。蒋蔚祖皱眉放小孩在榻上,好像他是一件东西,小孩经不起烟,惧怕,开始啼哭。
姨娘抱小孩,同时虚假地微笑着看老人。
「啊,哭了,呆子,可怜!」老人推开烟枪咳嗽,大声说,他轻蔑地,但仁慈地看小孩。小孩不哭了,老人在烟灯上用肥大的、带刺的嘴唇吻他,他又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