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船的时候,高韵说她有些发慌;接着她说,这似乎是由於饥饿,她简直不知道怎样才好。她撑开纸伞,看着蒋纯祖。蒋纯祖开始有了阴暗的心情;他觉得一切都在压迫他。「饿就吃东西--怎麽说简直不知怎样才好?」蒋纯祖愤恨地说。
「有什麽好吃呢?」高韵忧愁地问。
蒋纯祖咬着嘴唇。另外的乘客们走过他们底身边。汽船向上游驰去了。蒋纯祖环顾,然後沉默着向坡上走去。他必须向高韵表现出他底意志来;他必须设法使她振作起来。他们走过修筑在山坡上的花园。他毫不注意花木和其他的修饰,走过凉亭的时候,高韵提议休息一下。
「你看那个架子搭得多妙啊!」高韵突然活泼地、受惊地、动人地说。过路的人们惊异地看了看近处的葡萄架,又看了看她。有人不停地回头看她。她跑到亭子里面去,疲乏地坐下来,笑着,眼里有光辉,注意着葡萄架。她突然地恢复了她底生气了。
大家都看她,她是这样的动人,显得那样的天真,蒋纯祖心里有虚荣的快乐。他意识到这种虚荣心,但他觉得这总比痛苦好。他们走进饮冰室,大大地吃一顿。高韵不停地说话,批评天气、江水、山坡、花园。蒋纯祖嘲讽地回答着她,希望她停止。蒋纯祖感到窘迫。
蒋纯祖提议先找住的地方,高韵提议先游泳。结果她顺从了蒋纯祖。走进旅馆的时候,蒋纯祖和茶房说话,她活泼地抽身跑开了。
蒋纯祖要了最好的房间,关上门,懊丧地在沙发上坐了下来。他心里有重压:他企图消灭这种重压,他注视着窗外的浓密的绿荫,想到,为什麽他不能感到这美丽的一切,为什麽他不能有快乐。高韵轻轻地敲门,他打开门。「为什麽你敲门?」他勉强地笑着问。
高韵捧着水果走了进来。蒋纯祖关上门,看着她。高韵放下水果,环顾房间,变得严肃了。她在桌边坐下来,捧着头注视着窗外。蒋纯祖痛苦地坐着。蒋纯祖发现高韵在哭泣,--他明白她为什麽哭泣。她底哭泣解救了他。他有了力量,迅速地站了起来。
高韵颤动着肩头,发出叹息似的啜泣声,她底泪水流过面颊滴到桌上。蒋纯祖走到桌边,严肃地看着她。他抓住她底赤裸着的手臂。
「为什麽?」他说。他当然明白她是为什麽。
高韵摇头,继续啜泣。
「我不知道!--」她柔软地说:「总是弱点,--但是让我哭,应该让一个女孩子哭--一下工夫就好了。」她说,啜泣着。果然她一下工夫就好了。
「好吧,我们去游泳。--你出去,我换衣服。」她说。
黄昏的时候,疲倦、舒畅,他们走到江边的坡上去。暴涨的江流在峡谷里迅速地柔滑地流过去,太阳落下去,竹林里面有凉爽的风。高韵坐在石块上,披散了的、潮湿的长发在肩後披到腰部。她不停地抖动头发,她抱着腿,开始唱歌。在这里唱歌是不能触怒任何人的,因为很多男女都在唱歌。蒋纯祖倚在树上,看着峡谷外的,照耀着深黄色的,灼目的光华的江流和堤岸。他想到,他从未梦想过会到这里来,从未梦想过,在这里,会有这样的生活。他听着高韵唱歌,他觉得她唱得不好,然而使他,蒋纯祖幸福。
「你跟我唱修伯尔脱底『你听,你听,那云雀』--好不好?」高韵突然高声说,使周围的人都听见。
蒋纯祖困难了一下,低声唱了。但高韵没有能让他唱完:她不满足,打断了他,要他唱另一个曲。她有然不满足,又打断了他,要他唱第三个。蒋纯祖,由於矜持的庄严的心情,不愿意向她唱恋歌。高韵觉得他所唱的都不适合於她底心,再三地打断他,使他羞恼,沉默了。
蒋纯祖所崇奉的这些杰出的歌谣都不能满足高韵底幻想。蒋纯祖羞恼地想,她听不懂,永远听不懂它们,而她能够听得懂的,他,蒋纯祖,现在绝不愿意唱。他严肃地沉默了。在峡谷里,有蓝色的烟带,飘浮了上来,停在轻轻的、温柔的空气里。那些小木船在幽暗的江面上悄悄地飘浮着,有时飘在峡谷的暗影里,有时飘在明亮的、柔和的波光里。有时从它们上面传出招呼顾客和友伴的强大的、拖长的声音来,峡谷起着共鸣。有时远处有喊声,峡谷里起着深沉的,森严的震动。温泉上面有了灯火的时候,木船消逝,江面上沉寂了。在山峡底沉重黑影外面,波光柔静地闪耀着。大半的游客都归去了。在夏天的夜晚,空气里有恬适的、醉人的芬芳。有一种说不明白、模糊的、有力的东西。在夏天底夜晚,那种恬静,是特别的丰满,特别的柔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