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正华底处境则和他完全相反。张正华勤劳、负责、不喜欢什麽抽象的热情和理论,谦逊而善於交际。在那个剧队里,他走向那种理论,他批判蒋纯祖,主要的是他认为这是一种责任。他底心是和平的,甚至是温柔的,但有些愚钝。在这些圈子里所过的那些生活,使他有着一种伶俐的外表:在那些理论的责任卸去以後,他就有了另一种理论的责任,那就是人生和工作。他温和地、愉悦地表达他底这些平庸的理论,他是有着为这种圈子所特有的那种江湖风味的。蒋纯祖卑视他底每一句话,但他底诚恳的态度却使蒋纯祖悦服。在这种愚钝的伶俐里,他善於说教了。他底说教不妨碍任何人;特别是那些动人的女演员们,喜欢他底这种江湖风味。於是,没有多久,他就成为她们底最好的随从了。他高兴这样:显然他对自己很严肃,他觉得这一切是很严肃的。大家觉得蒋纯祖是讨厌的、阴沉的人,但大家觉得张正华是诚挚的、光明的人。於是张正华常常能在各种纠纷里发生调解的作用。张正华内心有和平了的满足:他充分地感觉到,他在这里生活,是最适合的。
张正华替女演员们买东西,准备用品,收发信件:在每一个这种团体里,都有一个这种愉快的人物的。张正华没有被牵到任何恋爱的漩涡里去,而在两年後,和一位女演员安静地结了婚。
张正华同样地成了高韵底随从,使蒋纯祖异常的妒嫉。但高韵爱着蒋纯祖;也许正因为大家觉得蒋纯祖是讨厌的、阴沉的人的缘故,她诚实地爱着蒋纯祖。但她不能忍受蒋纯祖在爱情里面所表现的那种男性的暴戾的专制。在目前她只希望能在雾季的演出里获得大的成就,对於她,这是一种顽强的情热。她是天真而坦白的,她底那些诡谲,更是天真而坦白的。她是不诚实的:她没有诚实的理智,她有诚实的感情;她善於自感,她带着那种为美丽的少女们所有的无私的欢欣注意着一切。但她底头脑是冷静的;她委身於她底浮华的梦想,她审察一切现实的利害,冷静地向这个梦想走去。她始终不是什麽梦想家,但她向这个梦想家的蒋纯祖委身了。
在蒋纯祖身上,有一种强烈的力量蛊惑着她,正如在她底身上,有一种美丽的,热烈的力量蛊惑着蒋纯祖一样,但她始终不明白这种力量是什麽。蒋纯祖不愿意相信是她底美丽的,灼热的肉体底力量蛊惑了他,他认为还应该有什麽,於是他在心里痛苦地创造;但高韵,相信蒋纯祖底那个强烈的力量,并且相信她比蒋纯祖强,能够掌握自己:她是在她底坦白无邪的天性里带着一种放荡;这个时代的生活和理论已经清除了她底那些为一个平常的女子所常有的生活观念和贞操观念,她在快乐的时候便对蒋纯祖委身了。
在八月的酷热的天气里,剧团的生活是很松弛的。很多人都不住在剧团底宿舍里,他们在外面独立地生活着,他们只是在排戏的时候偶然地来一下,大家觉得,假如有足够的金钱的话,这种生活便是最舒适、最美丽的了;但他们差不多所有的人都很穷困。蒋纯祖有了钱,可以照他自己底意思去生活了,就是说,可以实现他底自由生活的梦想了。
他很明白他要做的事情是什麽。於是这个时代的理论和热情使他心里有苦闷。这种理论和热情已经成了他底一部分了,它们不能许可他和别人一样做。那种自由的生活,必须是属於这种理论,属於这种辛辣的热情的,但他目前所能得到的自由的生活,却显然地违反这个。然而他底处境已经是如此了,在这里,对於一个年轻人,诱惑比一切都强。於是,在苦闷之後他想到,这是社会底压迫:他必须冷酷地反抗社会。他应该去做这个社会所不同意的,而弃绝这个社会所同意的。於是他重新唤起了那种理论的热情。
他,像这个时代的一切青年一样,始终梦想恋爱是纯洁而高贵的。在前些年,人们高呼恋爱是神圣的,这个时代是没有这样的呼声了,但人们认为恋爱是为自由的心灵和肉体所必需的,并且是为人生,为工作所必需的。对於恋爱各个国家和各个时代的优秀的人们和卑劣的人们下了无数的定义。但青年们不需要这些定义,他们首先是需要恋爱,而为了更勇敢,他们就轻率地抓取了一两个定义。由於这个时代底大量的热情和轻率,没有多久大家就在各样的方式里公认了一个定义了,就是,恋爱,是虚伪的。但事实只是:轻率地相信了的恋爱底定义,是虚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