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少祖抓住了她底手,她没有反抗。她底这种表露澄清了蒋少祖底感情。他凝视着明亮的楼窗,听着王桂英,明白了王桂英底情感,他警告自己说他应该理智。「我绝不愿在一个女子激动的时候欺骗她的!」他严肃地向她说,抓住了她底手。
「是的,我向他屈服了!而这就是人生!」王桂英低头,愤怒地想。他们站在冷风里,沉默着。「但是他为什麽不说!多可怕,多羞耻!他是多麽自私啊!」王桂英想,战栗着;为了试探蒋少祖,她缩回了自己底手。
「但是有谁能够妨碍我们呢?为什麽我不是自由的?」蒋少祖想。王桂英抬起头来,发冷,迷晕,以奇异的眼光看着蒋少祖。「桂英,我希望你明白我。」蒋少祖说,嘴唇战栗。王桂英浮着冷笑沉默着。蒋少祖环顾。然後低头吻她。但当他企图第二次吻她时,她把他推开。她底严厉的眼光使蒋少祖畏缩。她无力说话,她向街边走去。「桂英!」蒋少祖苦恼地喊。她回头,痛苦地看着他。「现在已经迟了!」她说,战栗了一下。「有空的话,你和你太太到南京来看我们--」她加上说,浮上一个凄楚的轻蔑的微笑。然後她迅速地走过街道。
蒋少祖看着她消失,脸上有迷惑的,愤恨的笑容。然後他沿空旷的街道走去。经过法租界的时候,他被巡捕扣留,因为已经戒严了。在恶劣的心情中,他向巡捕可怕地发怒。第二天,由於奇异的心理,他和陈景惠一路去看王桂英,但她已经回南京。时间流逝,没有机会去南京,蒋少祖乐於认为他和王桂英之间已再无纠葛,但这个晚上却留下了奇怪的,痛苦的印象,使他在极端的隐秘中思念着王桂英,企图获得,并且征服她。
第二章
蒋捷三家是苏州有名的头等富户之一,它底主人是晚清末年的显赫的官僚。由於三女婿王定和,蒋捷三在上海底某个纱厂里投了很多的资;他曾经声明要亲自经营那个纱厂,但他从未出门。蒋捷三很久很久都确信自己是厂主,命令王定和逐日地向他报告一切。他精细地记下这一切,发命令,拨款;但其实他对於这个纱厂并无所知。
老人和大房儿媳住在苏州。他打了前任县长一记耳光,并且他是对的,这件事使他在南京很有名。他底生活很刻板,像一切老人一样。在这个笼罩於权势底暗影和现实的财富下的古老的家庭里,老人底强力的性格无处不在,使得走进去的人要感到某种寒冷;好像他们遇见了某种东西,这种东西他们认为已经成了做恶梦的资料的。
六月,王定和和连襟傅蒲生同来苏州。傅蒲生在实业部以恶作剧和和事佬出名。他是去上海玩的。在上海时所遇到的某些事情--尤其是昨天晚上的某些事情令他烦恼;这中间还有良心底烦恼,但他仍然愉快而自足。
真正使他烦恼的,是天气太热。下车的时候,他全身都汗湿了。他叫喊着要去吃冰,但同时站着不走。王定和站下来等他,用左手抓住右手腕,然後弯屈右手;王定和皱眉表示烦厌。
「可爱的苏州姑娘不在苏州了。」傅蒲生说,他是指美丽的小姨:这个思想使他兴奋了。「可怜的,啊!」他看着王定和,希望他赞同。
在蒋家胡同里,牵牛花和蔷薇铺展在高墙上,在微风里摆动;青石地上有着可喜的投影。下午的胡同很沉寂,到处是暑热底严威。停下轿子,傅蒲生跃上高台阶。
但他并未即刻敲门。他举起手来又放下,回头看着王定和。做了一个活泼的、可笑的歪脸。
「你要揩乾净脸上的灰。」他快乐地说,向门缝里张望,然後古怪地伸直身体敲门。
没有人答应,於是他推门。黑漆门笨重地移开,小院子里有了脚步声。
傅蒲生直视前面,愁闷地微笑着。
「啊!冯家贵,侬来,侬来!」他大声叫--显然有些装假:「看我长胖了没有?」
头发花白的老仆人冯家贵疾忙地掩着胸脯(他未扣衣服),露出惊讶的、快乐的表情跑进了门廊,看到王定和,他底发红的老脸变得恭敬。
王定和点头,垂下眼睛走过大厅(彷佛他不愿看见),走进厢房,未抬眼睛,把上衣抛给冯家贵,迅速地坐下。
「冯家贵,老太爷午睡吗?」他轻声问,没有抬眼睛。「午睡,姑老爷。」
冯家贵出去倒茶时,王定和站起来,走到大红木椅子前面,弯腰看着窗外。有白色的影子在槐树底浓叶间闪耀,跑进来。王定和前额贴在窗上,浮上喜悦的、讽嘲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