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个力量愈向相异的方向运动,它们底埋藏在社会精神底深处的根须便斗争得愈尖锐,纠缠得愈痛苦。在观念上,或者理性上,人们解决了一切,但在感情和情慾底洪流里,人们沉没;人们不能避开每天遇到的、实际生活里面的一切。处境最尖锐的,是企图建立自己的青年们;而他们底行为带给了父母们以无穷的痛苦。
蒋纯祖进入了一个救亡团体,渐渐地就进到更深的地方去了。他渐渐地熟悉了武汉,熟悉了他周围的人们。但他只关心一件事。他希望自己在目前的新的一切里走到最高的地方,在光荣中英雄地显露出来。这个愿望。比一切愿望更强,并比他自己更强。
蒋少祖说,在武汉,每个早晨都给青年们带来一个美好的机会,而每个机会都会造成一个浪漫的骑士。
蒋纯祖,在最初的冷酷的虚荣中,企图投效空军。那些装束浪漫而华贵的飞行员们,当他们在街上懒懒地行走的时候,是要被全街的人们注意的。但他从未想到这个意念会真的实现。
而王墨底出现打消了这个意念。
蒋纯祖在街上遇到了成了飞行员的王墨,和王墨作了短时间的谈话。王墨问他什麽时候逃出来的,现在住在哪里。他问王墨是什麽时候在笕桥毕业的,作过几次战;他告诉王墨说,汪卓伦死了。王墨非常的感伤,说要来看他们。於是他们分了手。
在这个会面里,王墨是热烈的,蒋纯祖却很冷淡。一个瘦小的,美丽的女子挽着王墨的手臂,王墨没有介绍,蒋纯祖不时搜索地看她。分手以後,蒋纯祖心情很冷酷。
蒋纯祖底荣誉心是那样的强烈,以致於带着一种冷酷的性质。他不觉地认为,别人所得到的,和别人能够得到的,都是值得厌恶的。蒋纯祖还没有能够得到朋友。别人对他的轻蔑--他觉得是这样--使他羞辱而苦恼,但同时他以孤独为荣。他所接触到的那些青年们认为他是骄傲的:於是他们憎恶他。
傅锺芬对他改变了态度;她和他重新熟悉起来了。发觉他懂得戏剧。并在学习音乐,傅锺芬便崇拜着他。蒋纯祖常常教她唱歌;他们在一起度过的那些时间,他们双方都觉得快乐。傅锺芬热情、任性,为朋友挥霍金钱--傅蒲生每次给她--对朋友有过多的感情上的希求;她心里充满了爱情的知识和幻想,热望恋爱。
傅锺芬对蒋纯祖那样的亲密,以致蒋纯祖时常秘密地羞耻。他觉得傅锺芬是天真的,而他是她的舅舅;他常常厌恶自己。在这个热情的少女身边,蒋纯祖的冷酷的骄傲是消失了。像一切青年一样,他经历着肉体的蛊惑和痛苦--而他是特别强烈的。
他开始避免和傅锺芬接近。但傅锺芬对这一切是毫无智识的,或者装做是毫无智识的。她对爱情是充满了知识,而这知识奇妙地和幻想混和了起来,於是她和蒋纯祖之间就开始了异常的局面了。她常常那样感伤,热烈得可怕,要蒋纯祖替她做很多事情;常常又那样的阴沉而乖戾,拒绝了蒋纯祖因她底要求而做成的事情;她说,她再不信任朋友了,她从此明白,在朋友中间,原是冷酷无情的,世界上绝没有完全地互相理解的朋友。
傅锺芬,因为某一件屈辱,睡在床上哭了;蒋纯祖走了过去,好像没有看见。傅锺芬坐了起来,冷酷地望着前面,大声说:「好!」并点头。於是在蒋纯祖回来的时候,她便冷淡的走到他面前去,向他索还她借给他的一切书籍。但第二天,或者第三天,她又把这些书籍拿了回来;她的目光羞怯而温柔,表示甜蜜的忏悔。
傅锺芬认为,一个美丽的女子,是为爱情而生存的;她认为,爱情底关系愈不平凡、愈反抗家庭和社会,便愈美丽、愈动人。但常常的她是没有什麽观念的:这个时代有很多这样的美丽的例子--她觉得它们是美丽的--对於一个热情的少女,是那样的富於刺激。这个时代给她提供了一个「她」;她觉得这个「她」是有着忠实的心,热烈的恋情,和勇敢的行动;她常常地就是这个「她」。而「她」底那个「他」,是富於才能,有着光荣,忠实而勇敢的。她不懂得蒋纯祖为什麽不是这样。
蒋纯祖,痛苦而混乱。再不能继续他底学习了。他开始了和声学底学习,做了不少的功课,现在是完全丢开了。
他没有预先决定他应该学习什麽;他很自然地走近了音乐。在上海的那几个月里,他投近了它;现在,在孤独的痛苦中,他底强烈的热情抓住了它。在孤独中,回忆着旷野,被眼前的一切所兴奋,被将来的时代所惊震,更常常的是,被悲凉的情绪和光荣的渴望所陶醉--在深沉的陶醉、深沉的幻想中,他心里有神秘的震颤。在目前,他底对於政治的关心,除了为动荡生活所必需外,可能的只是由於虚荣。他不理解它,并不曾思索它;他底全部的政治哲学是:将来是无问题的;过去的是不可复返的。他觉得生命有神秘的门;神秘的门常常打开,他听见了音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