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是他站了起来,看了那条闪耀着的小河一眼,露出一种愁苦的、慰藉的笑容,转身看着石华贵。他觉得他是故意露出这样的笑容,同时他觉得,在一秒钟之前,他绝未想到有露出这种笑容的可能。那一片闪耀着的积雪的旷野是给了他一种灵感,使他突然感到无比的欢欣,而露出这种笑容。在他底心灵底欢欣中,他觉得积雪的旷野,在阳光中,是雍容而华贵。但他想到他是故意如此。
他底朋友死在他底脚下;他已获得了意志与庄严;他必会胜利;他底前途无限--他底感觉是如此。他从未经历过这样的感觉。但他想到他是故意如此。
於是;单纯的青年底这种阴谋,便成了老练的漂泊者底致命的弱点了。
单纯的人们,在他们底阴谋里,是有着奇异的力量。蒋纯祖向石华贵愁苦地、慰藉地笑了一笑,好像他觉得一切是无可奈何的,好像他觉得石华贵是对的,好像他底心上的重荷已经卸下,好像他已经慰藉了自己,并希望石华贵明白他是弱者,和他互相慰藉。石华贵怀疑地看着他,但不得不相信他。
蒋纯祖笑着摇头,走向石华贵。
「他死了。」他低声说,「我早就说过--啊!」
他突然严肃,短促地恐怖,感到他已因这些感情堕落如娼妓。他未曾想到他会有这种感情,他觉得恐怖。他初次如此。他想,这种感情完全是因为怯懦。他底信心动摇了。但石华贵不能知道。
於是蒋纯祖痛苦地承认了自己底堕落,承认了自己要生存,振作起来。而那种慰藉的、悲切的感情,虽然失去了欢欣的成份,却更强。真实的人们,在他们底阴谋中,是常常要在另外的一些人们把它们看成手段的感情上面跌倒,甚至沉没的。他们是突然地发现了自己底人格里的娼妓的成份,觉得自己已经堕落了。而常常的,假若不能达到他们底目的,他们便真的堕落了。或者是,不管真的达到与否,在这些感情中,他们真的是因怯懦和自私而堕落;真实的人们,在他们底多情里,是常常如娼妓,这便是他们底恐怖。
蒋纯祖是明显地看到,他底目的如果不达到,他便会毁灭。於是他就冷酷起来。
石华贵向他轻蔑地笑了一笑--石华贵,是不赞成地在蒋纯祖身上看到的这种软弱和卑劣的,虽然他满意蒋纯祖底愁苦的、慰藉的表情--扣起了衣服,因为惧怕痛苦,做出孤独者底豪迈的姿势来。
「要走的,跟我走!」他说,冷笑了一声;大步走出谷场。
蒋纯祖向兵士们做了一个暗号,迅速地跑起来,在街边追上石华贵。
「石华贵!」他说,卑怯地笑--他再也不能觉得他是故意如此。「我问你,石华贵,你是真心要我们一路走吗?」石华贵以透明的眼光凝视他,他在痛苦中战栗。「我是服从你的!」蒋纯祖底眼光说。他无权利觉得他是故意如此。他觉得他是堕落如娼妓了。
「要走就走吧,不会打死你的,学生!」石华贵轻蔑地回答,走过街道。
蒋纯祖往回跑,在谷场口上遇见了兵士们。
「丘根固,石华贵说,要是你们不和他一路,不服从他,他就打死你们!」他说,觉得真的是如此,紧张地盼顾:「但是一路走的话呢,我看也很危险,怎样,丘根固?石华贵说,我们都是朱谷良底朋友!」
丘根固严肃地看着蒋纯祖底单纯的、紧张的面孔。沉默很久。
「告诉他,我们就是朱谷良底朋友!」丘根固激怒地,冷酷地说。
「是的,我们都是--」蒋纯祖满足,谄媚地笑。「我们不怕他!」刘继成说。
「是的,我们都是朱--他底朋友!」蒋纯祖说,有眼泪--他是堕落了啊!--凝视朱谷良底躺在雪地上,照耀在阳光中的屍体。
「我们--报仇!」蒋纯祖坚决地说。
丘根固面孔打抖,回头望了一眼,向街道走去。
蒋纯祖转身,疾速地奔过街道,转弯,追上了石华贵。
「石华贵,你站一站,他们说,愿意和你一路走!」石华贵奇怪地看了他一眼。
「废话!」
蒋纯祖谄媚地笑着。
「我们过了安庆了吧,石华贵?」他说,「我希望--那麽,石华贵,我去跟他们说,他们怕你,站着不肯走!」
蒋纯祖转身跑回来。他是紧张了起来,在缔造他底阴谋的罗网了。石华贵,信了蒋纯祖底话,以为大家真的完全怕他,感到满意,在旁边的台阶上坐了下来。蒋纯祖拦住了丘根固,向他摇手。
「石华贵说,他至少还要杀死两个!他说他什麽都晓得!丘根固,」他严重地沉默。「我们快些逃吧。」他低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