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华贵迅速地、可怕地瞥了蒋纯祖一眼。被石华贵底眼光提醒,朱谷良看着蒋纯祖。这个年轻人底激动的、扰乱的、逃避的表情唤起了他底怜恤,他伸手向火,安静地微笑着。
「老兄,我够朋友吧。」他说,安静地微笑着。「当然--你有几颗子弹!」石华贵大声说。「怎麽这里只一颗?」
「我也只有一颗。--我们两个人一共只有两颗,要仔细地用啊!」朱谷良清楚地、有力地低声说,在那种强大的自制里向火焰微笑。这是从羞辱底深渊中站了起来--那种清楚的怜恤使他站了起来--而发出来的复仇的宣言。石华贵,满足地快乐地发笑。
朱谷良轻轻地站了起来,凝视着闪着钝重的、白光的、浩荡的江流。
朱谷良最先回船去。风从空中吹来,强劲而疾速。旷野中有呼啸的声音,火焰暗淡,人们在寒冷和恐惧中战栗着。大家回船,但石华贵阴郁地站在火边。
那些燃烧着的木柴和灰烬被疾风扫开,在沙滩上疾速地滚动,直到远处。石华贵披着军毡站着;这个旷野中的英雄,被刚才的小的胜利刺激,有着阴郁的、险恶的思想。
蒋纯祖在大家完全上船後留在滩边小便,回头看着在沙滩上滚动的火焰,而在震吓中,看见披着军毡的石华贵底可怕的形体向他走来。石华贵走到他底面前,他恐怖地、沉默地看着他。狂风在旷野中怒吼。
「跟我来!」石华贵险恶地说,拍他底肩膀,向沙滩中央走去。
蒋纯祖,好像铁针被磁力吸引一样,在狂风中踉跄,跟着这个可怕的形体。那条很长的军毡是在他面前不远的地方在狂风中飘动着。
「我完了!」蒋纯祖流泪,想,「告别啊,一切亲爱的人,还有不幸的中国!」
「学生!」石华贵站下,看着他,说。「你怎麽会跟着那个家伙走的?」
「我们在路上遇着的。」蒋纯祖可怜地回答。
「你知道他是什麽人?」
「我不知道。」
「吓!你知道我麽?」
「我--我不知道;同志,我知道你是一位中国底军人,中国在危险,--我尊敬你们!」蒋纯祖,在那种迫切的热情里,说,企图表现自己底善良,而以伟大的、悲苦的中国感动这位旷野中的英雄。「我对你和对他全是一样的,我还更尊敬你,因为你为中国受了这麽多的苦,你那天晚上自己说的--中国是在危险,我知道我自己没有价值,但是你,同志啊!」蒋纯祖哽住,呼吸频促,看着石华贵。
「算了吧!」石华贵冷笑。「真是学生!学生!」他轻蔑地说。「快把你身上的东西交出来!」
「我有救了!」蒋纯祖想,信仰着祖国底热情底结果。他摸出所有的钱和那只包得很密的金戒指来,这是蒋淑珍在那个最後的瞬间交给他的。
「没有了吗?」
「真的,你搜,同志。」蒋纯祖安静地回答。
「好的,这才是学生!」石华贵发笑。
「我是在试探你,老实说,要是你告诉朱谷良,我就要你的命!」石华贵狠恶地说。
朱谷良回舱後,就裹紧棉被,躺到自己底位置上去,忧郁地思索起来。渐渐地,朱谷良有了一种悲凉的情绪。朱谷良,未注意到进舱的兵士们,听着呼吼的寒风,想着夜里一定要落雪。这个思想是很简单的,然而悲凉:雪,是落在旷野中,他,朱谷良,已离开了他在那里经受过劳苦、牺牲、衰亡、以及光荣的那个城市。於是,像常有的情形一样,挫折和失败携来了那种甜美的、亲切的忧伤,指导着人们底生活的那种理想,那种光明,便从阴沉的云雾中亲切地透露出来了,抚慰那些创伤,使创伤获得光荣。朱谷良是柔和地进入了这个怀抱,以他底明亮的、凝静的眼睛注视着黑暗。小的木船在寒风中猛烈地摇荡着。
但他突然想到蒋纯祖不在身边。他迅速地坐了起来,从衣袋里摸出火柴,划了一根。兵士们从他们各自底位置里怀疑地看着火柴。火柴尚未熄灭,石华贵掀开了舱口的布篷,而从他底身边,蒋纯祖带着悲苦的表情钻了进来,蒋纯祖向亮光冷淡地看了一眼。
石华贵怀疑地威胁地看着朱谷良。
「下雪了吗?」朱谷良冷淡地问,抛开火柴。
「下雪了!」蒋纯祖用冰冷的声音回答。在他底对自己的感动里,他对石华贵和朱谷良同样嫉恨。
「是了,是这样!这是我们底路!」朱谷良,愤怒地想--对石华贵和蒋纯祖同样愤怒--睡了下去,在黑暗中睁着眼睛,感到风暴是猛烈地在他底身上扑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