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财主的女儿们(218)

作者:路翎

「老爷,你饶了他--」

「老妈妈!你是我底恩人啊!」丁兴旺哭着大声叫,而从这个老女人底面孔、衣服、和动作,感动那种悲痛的爱情,感到她是仁慈、怜悯、是他,丁兴旺底母亲了。

「你,一个中国底兵士,有话说吗?」团长冷淡地问,撩开斗篷。

「官长,我是好人家底儿女啊!」丁兴旺跪下来,哭着说。团长笑了一笑。

「你是一个中国底军人吗?」他以打颤的声音问。「有话说吗?」他问,然後看着他底兵士们,命令他们了解怎样才能是一个中国底军人。

「饶命--啊!妈妈,你说话,你救我,我底妈妈啊!」「枪决。」团长,在短促地凝视了丁兴旺之後,向他底兵士们做了一个简单的手势,说。

丁兴旺疯狂地、恐怖地叫了一声,站了起来,在短促的寂静中迷乱地环顾周围。想到了他底夥伴们,他就又叫了一声,响彻旷野。

又是短促的、绝对的寂静。雪花在江上密密地降落。「我多麽可怜!」丁兴旺柔弱地想,觉得那个阔脸的兵士抓得他太不舒适,从手臂上推开了这个兵士底手。他底脚在机械地互相摩擦,好像企图得到温暖。他以呆钝的眼睛凝视旷野。在生命底最後,他是整个地凝聚了起来,在大的迷惑中寻找什麽一种重要的东西,而企图把它从人世带走。一个大的轰响在他脑後爆发的时候,他重新想到求救。他倒下,扑在雪地上,抽搐着,而他底汹涌的鲜血浸渍了积雪。

是绝对的寂静,雪花在江上飘落。那个团长,祖国底代表者,冷酷地看着抽搐着的丁兴旺。那两个兵士,持着枪,无表情地站着,对於目前的这一切,他们不愿有任何判断。那个老女人站在痴呆中。

「中国不需要这种败类--」那个团长说,奇异地笑着,显然地是在替自己辩护。并且显然因为他觉得他底兵士们看出了他底不安,他才说出了这个辩护,然後他以一种异常冷淡的、几乎是敌视的眼光看那个老女人。

「看见了吧!」他冷酷地说。「不要专门责备当兵的,你们自己也要负责!」他说。

那个老女人看了他一眼,不敢说什麽,悄悄地、迅速地在大雪中走开去了。

「不过是一块钱啊!只是一块钱!该死,我是有儿子底人啊!」她突然站住,小孩般哭出声音来。然後她恐怖地看了手里的那一块钱一眼。她拚命抖擞手臂,好像抖掉什麽发烫的东西,把那一张纸币丢在雪上。

丁兴旺底那一声可怕的叫喊和随後的那个在旷野中孤独地震响的锐利的枪声,惊动了栖息在木船上的人们。他们同时抬头,谛听,同时站了起来,未说任何话,涌出木船。他们站在一起,站在大雪中,注视远处。那些孤独的、焦灼的、彼此怀着厌恶的个人是在仇敌出现的时候团结起来了。这个仇敌是杀害了他们底夥伴,威胁着他们底生存的。他们站在一起,好像兄弟,在短促的,绝对的沉默中凝视远处。他们是只有七个人,但他们觉得他们是强大的存在。在这种结合中,光荣的意识使每一个人露出了英勇的神情,企图第一个做那种英勇的行动。

被杀害的是谁,是不重要的:被杀害的,是他们底血肉底一部分。但在光荣的要求中,他们却需要表露自己底对这个被杀害者的深切的感情,而作为一种高贵的动机。「丁兴旺!」石华贵短促地说,站着不动。

对夥伴的友情是在对敌人的仇恨之先爆发。丁兴旺,是年轻、诚实、会划船,在那样的晚上,会唱歌的。友情里面,有着幸福的、动人的竞争。丘根固面孔颤栗,在那种极其悲苦的表现中,解下了他底手榴弹。大家看他;凝视前面,感到光荣。

李荣光、刘继成和张述清同时解下了手榴弹。石华贵开始奔跑了。朱谷良,在强烈的感情下,不理会自己底理智底某种反抗,开始奔跑了。这一群人在大雪中疾迅地奔跑了过去。蒋纯祖跟着奔跑,但在枪响时惊骇地站住,明白自己没有武器。他想到,假若有武器,他便一定不会落後,他是有着那样的热情,他不能失去那种光荣--在雪上伏倒。他失望地看见,在他底奔跑着的夥伴们中间,有一个人倒了下来。假若是他,他便必不会倒下来,他想。

「多麽紧张啊!」蒋纯祖在雪中颤栗,想,「多麽意外,多麽特别的时间啊!要是我有一只枪,就什麽问题也没有!而三个人是多麽容易消灭!」他兴奋地、狂妄地想。因自己和那些为了替夥伴复仇而奔跑着的英雄们有着无上的友情而感到光荣和幸福。面前的残酷的战斗,对於他,是美丽的、迷人的图景。他颤栗着--开始在雪中向前爬行。一颗枪弹锐声飞过,他惊异地盼顾。他看见他底那些英雄们奔近了乱石滩,而一些碎石在乱石中间喷到空中。他笑出狂喜的声音,颤栗着,重新伏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