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财主的女儿们(23)

作者:路翎

陈景惠在房里写信,没有参加。夏陆想不参加,但心情很乱,终於坐了下来。夏陆已经听到临时伤兵院被解散的消息,以为王桂英会在这里。她底这个工作是他介绍的,所以他想和她谈谈。发觉她和蒋少祖都不在,他感到失望,扰乱起来。含糊地问了陈景惠後,他坐下来参加打牌九;每次都输。

蒋少祖这时走进来,向大家点头,走进房,然後又走出来,站在旁边看着。

「你哪里去了?」夏陆问。「吴先生那里。」「啊,那个家伙,」胖子梁实如大声说。「你这是恶魔派!」他大声说,因为娇小夫人夺他底钱。「吴先生说,中国军队是恶魔派,日本军队是古典派!--不,六毛钱我绝不来,赵壁冬!」娇小的夫人高声说:「我们顶多四毛,不像你。好的,胖子,你点?」「我绝不告诉你!」胖子狡猾地说。「好的,浪漫派做庄,看你的!」丑夫人兴奋地说,并且拉拢皮衣。

梁实如怀疑地看了她一眼。赵壁冬含着笑容指胖子,掳起衣袖来。於是他摆开腿,含着懒意的、嘲笑的表情动手砌牌。然後她点燃香烟,以明亮的、淡漠的眼睛看着大家。「不要失恋!」丑夫人大声说。「这要看。」赵壁冬说,「我们瞧瞧看,一块钱怎样?」「不许,太大!」丑夫人叫。赵壁冬挥开长发,嘴部有狡猾的笑纹,轻蔑地看着大家。

娇小的夫人是努力扞卫原则的,但被丑夫人底叫喊激动了嫉恨。於是不再是开玩笑了--这里面有了某种严肃的、阴沉的东西。娇小的夫人轻蔑地笑,看定赵壁冬。「好吧,看你,就一块!」她说,豪爽地放弃了她们底原则,因为丑太太保卫它。她摔下一块钱去。瞥了丑夫人一眼。丑夫人迅速地放下钱,看定丈夫--。

梁实如迟疑了一下,狡猾地笑起来,声明退出。赵壁冬闭起左眼,用右眼看他,然後看钱。「夏陆,你那是两块是一块?」他笑着问。「呵,我放错了!--」夏陆不安地说,收起一块。赵壁冬衔着烟,闭起左眼分牌。「我的!」他说,欠腰看桌面,然後放下自己底牌。他发出笑声,伸手掳钱,丑夫人粗声叫起来,打他底手。他求恕地微笑。「这次非叫你!」娇小的夫人兴奋地高声说:「两块如何?」她摔下两块。丑夫人迟疑,笑着,依然押了一块。但夏陆却跟着押了两块。大家沉默着。

赵壁冬优美地分牌。「你输了,好太太!」他说,仰起狡猾的、苍白的脸。「胡说!」「你看!」「不,先看你底!--啊,不,你有鬼,赵壁冬,我只押一块!」娇小的夫人发笑,叫,但猛然脸红。她夺起一块钱又摔下,好像烫了手。赵壁冬快乐地看着她,她脸红,眼里有痛苦的、羞耻的泪水,翻起衣领。

夏陆激动,看着蒋少祖,同时轻蔑地推自己底钱给赵壁冬。蒋少祖在笑。忽然他挤开梁实如,坐了下来,笑着伸手取牌。「我做做庄看。」他说。「浪漫派,你押多少呢?」他懒散地问,懒散地笑着,霎霎眼睛。这种神情使他底脸很不寻常。他底脸苍白,在懒意的笑容下藏着某种热情底冷酷和恶意。他点起烟,他底半闭的眼睛在烟里颤栗。赵壁冬放下两块钱,笑着看他。

蒋少祖轻轻地提衣袖,打开自己底牌。「你们放开来,啊!」他压住牌说。「你赢了,浪漫派!」他用特别温和的声音说,推过钱去。「这次如何?」他笑着含着女性的妩媚,问。「赵壁冬应该下五块!」夏陆哑声说。「遵命!」赵壁冬放下钱,向太太们笑。

蒋少祖面容特别温和。他含着奇异的、强大的欢喜开牌。他又输了。「恭喜你,啊!」他笑着说,欢喜地摔过钱去。他底对这个人所怀的厌恶和胜利的骄傲使他显得特别温柔:他底苍白的脸上有光采。显然他以输钱为欢乐。娇小的夫人严肃,皱着眉,不再下钱。沉默来临。蒋少祖感激地、温柔地看了她一眼。「怎样,再--?」「不,我们不来了罢!」夫人打断他,恼怒地说。

蒋少祖盼顾,站了起来,眼里有了冷酷的、憎恶的光芒。他假笑着走进内房。陈景惠走出来,怀疑地看着大家。接着蒋少祖走出,面容严厉。未看赵壁冬。「走,我们去吃一点东西。」他低声说。「我,我请客。」夏陆快乐地笑着说,不看赵壁冬,向前走。赵壁冬向丑陋的太太嘲讽地笑着耸肩,大家沉默地走下楼梯。丑太太在楼梯上拖住梁实如,向他笑,要他替她扣好皮袍底领扣,并问他她脸上的脂粉是否均匀。

黄昏的时候,娇小的太太和编辑先生夫妇搬走,陈景惠出去看朋友,蒋少祖和夏陆有了一次长谈。谈话是意外地生动起来的。最初,他们都觉得自己底心情恶劣。他们都认为对方底思想与战争底结束有关,而对於这个,由於在恶劣的心情里面的矜持的情绪,他们认为是无可谈论的,就是说,他们都觉得自己认识得最深刻,因此最苦恼。夏陆提到那个伤兵医院。蒋少祖故意地不理会这个题目,谈到未来。对於中国底未来,夏陆抱着大的热情,而蒋少祖却用怀疑的口吻提及,於是他们开始辩论。夏陆兴奋地大声说话,蒋少祖了解地,但激躁地笑着看着他。他们互相做手势阻拦对方,表示自己对於对方所说和所要说的已经知道。并且深刻地想过。谈话沿着曲折的路线进展,在谈到战争中间的某些事故的时候,他们体会到回忆底愉快的情绪。於是谈话以笑话为中心,他们觉得一切都是可笑的。有些他们认为可笑的事,他们重复地说了三次或四次;他们所强调的那些要点为什麽是可笑的,只有他们自己能够明白,这个不自觉的回忆工作完结,他们沉默下来,有了愉快的、严肃的心情,特别亲切地意识到战争业已过去,新的生活已经开始。生活也许和战前并无不同,但他们觉得,过去的不可复返,时代已经划分,新的生活正在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