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人们一直睡到晚上;他们是过於疲劳。李荣光最先醒来,发觉没有人注意,便动了心,在黑暗中烦扰了起来;这种烦扰,像年轻人底恋爱的烦扰一样,在李荣光心中,是强烈的。这个年轻的简单的家伙是在黑暗中惊心动魄地站着,面孔发烧了。於是他便在坛子和罐子中间摸索了起来。他企图打开壁前的那口橱,弄一点可以卖钱的东西。什麽东西好卖钱,在世界上总是总归一样的,他想。他咳嗽了一声。--听到了咳嗽声,那个主人便溜到门前来。听到壁橱底响动声,他便咳嗽了一声。
这个从黑暗中发出的阴冷的声音使李荣光恐慌得发抖。他退了一步,而在一个凳子上绊倒了。但对於自己是一个兵,他却是意识到的,於是他发出小孩般的尖细的,愤恐的叫声来。
那个主人溜开了。立刻便转来,掌着灯,脸上有卑屈的,甜蜜的微笑。
「什麽事?什麽事,啊?」
「混蛋,混蛋,混蛋!」李荣光在裤子上擦手,叫。
朱谷良猛烈地跳了起来,同时摸出手枪。看见李荣光底因得势而蛮横的情形,看见打开着的衣橱和翻倒了的凳子,朱谷良便明白了一切。蒋纯祖惊骇地坐了起来。
李荣光继续叫骂,暴怒地跳到门前。主人发觉朱谷良於自己有利,便看着朱谷良,准备控诉。发觉了这个,李荣光便举起拳头来了。但显然的,他是还需要朱谷良底许可。
李荣光举起拳头的时候,朱谷良是阴沉地注视着。「喂!」他喊。
李荣光回头,於是放下拳头,狠狠地看了主人一眼沉默了。朱谷良坐了下来,手臂支在脸上,捧着头,静静地透明地注视着前面。在众人中间的优越,是引起他一种深刻的苦恼来了。那种在人间猛烈地追求。而终於无所获的苦恼,是在袭击着他。於是他不再注意周围的一切,而想起上海底一切,想起朋友们来。他想到,人类底弱点是这样深沉,他是对朋友们过於苛刻。他想到,假如他略微退让一点,他便不会如此孤独。
但即刻他想到他不该有悔恨,而孤独正是他所需要的。在这个人间,能够找到更好的东西麽?於是他迅速地站了起来,抱着手臂,以明亮的,微笑的眼光注视着陷在沉思中的蒋纯祖。
蒋纯祖惊异地抬头看他。
但朱谷良即刻便露出淡漠来了。那个明亮的微笑是像一道光明似地闪过去。朱谷良,在那种兴奋里,意识到自己底英雄的生涯,同时生动地发现了这个单纯的年轻人底可亲处,心里便有了甜美的爱慕,企图亲近这个年轻人,而向他表露自己。这种亲近和爱慕,对於朱谷良,是成为一种显着的需要了:它将弥补往昔的错失。人生底阴沉的潮流,在这里便要形成光明的波浪了。但朱谷良即刻便打消了它而对於自己觉得怀疑。
蒋纯祖惊异地注视着他。蒋纯祖是完全不能明白那个微笑和随後的变异底意义。
「我们要走吗?」蒋纯祖问。
「明天走吧。」
「要不要给他钱?」
「你有吗?」
「我有。」蒋纯祖温柔地回答。
朱谷良沉思了一下。
「也可以不给的。」他说。
「李荣光,我告诉你!」朱谷队突然严厉地说,看着李荣光--他无聊地坐在凳子上,「对於老百姓,要敬重!拿老百姓底东西,要给钱!--你不也是老百姓吗?」他用深沉的低声说,眼里含着严肃的微笑。
在这里,是显出了人类底等级。朱谷良视蒋纯祖为同类,向蒋纯祖说无需给钱;觉得李荣光不属於自己底精神领域,向李荣光说要给钱。这种等级,如人们从事实深处所看到的,是真实的,因此朱谷良毫未觉察到自己是说了相互矛盾的话。但蒋纯祖注意到这个,他心里有光荣,诚恳地看着李荣光,希望李荣光同意。并且李荣光也注意到了这个。因此无论李荣光怎样迟钝,无论朱谷良底微笑和声音如何严肃,李荣光都要感到这种等级,而不能接受朱谷良底话。很短促地,在李荣光心中发生了自尊心底痛苦。人类底尊严,在这个奇特而又平凡的场合,是短促地闪灼了起来。李荣光皱眉,看着旁边。显然的,这种刺戟底结果,是恶意底增强。
吃晚饭的时候,主人就和朱谷良交际了起来,希望从他得到保护;夜晚的村镇沉静着,各处有犬吠,人们感到危险底迫近。这个主人争出了酒和腊肉,殷勤地对待他底客人们:劝了酒之後,他便露出一种神异的表情,使人意外地谈起了四海一家底大义。往昔的生活。不幸,家业底惨淡经营,以及目前的危险是在突然之间给了他一种狂奋,使他露出那种孤注一掷的,愤激的可怕的表情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