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财主的女儿们(187)

作者:路翎

「啊,对了!他们在抵抗!我们在抵抗!那麽我现在感到很多的人了!」他想,幸福的微笑出现在他底发红的眼睛里和冻裂了的唇边。

他继续听见爆炸声。他独自寻乐似地抖了一下身体。然後他不动,望着前面。

「啊,我现在多麽安静,等着敌人来吧,我多麽安静呀!」觉得自己不再胆怯,觉得自己已补偿了以前的一切怯懦,蒋纯祖有短促的幸福。在那种心灵底紧张的反省後,蒋纯祖觉得一切都安排好了,感到幸福。他觉得他底从上海逃到南京来,是对的,因为只有在逃亡後,他才有这幸福和认识;虽然在这个逃亡里是充满了可耻的怯懦。

他忽然听见街上有紧张的骚动声。他跑到门口,看见了通过街道的散兵和难民。教导总队底骑兵驰过,难民们拥到街边。

那一小队骑兵,是戴着钢盔,露出冷酷的面容--蒋纯祖觉得那些钢盔是特别的沉重,觉得他从未见过比这更冷酷的面容--马腿上有泥泞,像快艇分开江波似地,分开难民们和散兵们,发出一种可怕的声响,在冻结的石块路上急速地驰了过去。寒冷和静肃中马蹄底尖锐的声音,给予了严肃的,严重的印象。而在这种严重中,蒋纯祖觉得这一队骑兵,冷酷的人类与泥泞的马匹,是有一种特殊的、无上的美丽;他觉得,正是为这美丽,人们践踏别人,并牺牲自己底生命。骑兵过去後,有四辆战车发出轰声,迫切地通过街道;它们把石块路压陷下去。难民们在屋檐下偷偷地溜去。有爆炸声,远空有浓烟在舒卷。接着有轰炸机底沉重的声音和附近地面上的机关枪声。从难民们中间,叫出了一声尖锐可怕的声音,於是所有的人,原来呆呆地站着的,都逃跑起来。有两个男子逃到蒋纯祖所站的门内来。

蒋纯祖觉得一切是严肃而动人,没有什麽可怕!他很懊悔,在上海的时候,没有这种勇敢的心情。他未注意到有人溜进门。但他听见了一声愤怒的、野兽的叫声。

他回头,看见一个穿得特别厚重的老太婆--蒋纯祖认识这个房东老太婆,并理解她为何穿得如此厚重--飞速地蠢笨地在院落里奔跑,举着木棍向那两个闯入者奔来。她用可怕的声音吼叫着,暴跳着,在沉重的炸弹声中凶恶地保卫着她底祖传的家产。那两个穿短衣的,商人模样的男子,像惧怕猛兽似的迅速地逃了出来。

蒋纯祖,无故地感到荣耀,走进门。老太婆向他冲来,他露出严肃的笑容,站住不动。

这个老太婆,是此刻南京底无数的家产保卫者之一。她认出蒋纯祖的时候,便站住,但她并不奇怪,并不希奇他底狼狈的服装,面孔,头发,和其他一切不幸底表徵。她是显得非常平淡,她摇了摇手,接着她叫起来,责问蒋纯祖为何打开门。蒋纯祖严肃地笑着,未及回答,敌机已越过低空,而在一种可怕的嘶声中,一颗炸弹在近处爆炸。蒋纯祖伏倒,觉得瓦砾和木片,甚至弹片,落在自己身上,蒋纯祖,觉得弹片落在自己身上,嘴边露出轻蔑的笑纹,但同时他看见,那个房东老太婆在尘砂飞扬中依然不动地站立着。敌机过去,蒋纯祖迅速地站起来,未及检查自己底身体,看见那个穿得特别厚重的老太婆在尘砂飞扬中僵硬地倒下去了。

蒋纯祖跨过去,蹲下来。蒋纯祖突然伸手摸老太婆底表情恐怖的脸,发觉她死了。同时他觉察,右边的墙壁粉碎,从墙壁外面,有浓烟挟着火焰升起来。

院落里顿时充满了辛辣的浓烟。蒋纯祖又摸触了一下那个可怜的老太婆--他想起,她是异常刚愎,时常无端地干涉蒋淑珍底家政的;她总是大声申诉。这样好,那样不好,他记得,大姐总是焦躁地笑着,听着她--在浓烟中跳进窗户。

他用尽他自己吃惊的大力打碎了一口箱子,检查里面的东西,终於他选了傅蒲生底一件黑呢大衣,脱下自己底破烂的棉大衣,穿了起来。他跳出窗户,在浓烟和燃烧的炸裂声中注意地绕过老太婆底屍体跑出门。

蒋纯祖跑到大街上。这是十二月六号,在淳化各处已开始了残酷的争夺战。中国军底司令部遗弃了,或失去了,南京外围底大部分重要的据点,囤兵於城内,这些军队将除长江以外无退路。指挥不统一,南京是在可怕的混乱中;然而走到太平路上,蒋纯祖发现南京是在阴沉中:一切力量都发露了出来,在大街上阴沉地流动。

各处有火焰,远处有连续的爆炸声,近处有高射炮底孤军射击。浓烟弥漫了天空,浓烟在强劲的冷风中飘荡,房屋瓦砾场和道路呈显着特殊的灰色;每一扇门都紧闭,呈显出特殊的萧条和阴沉。在太平路上,有大群黑的褴褛的军队和军用卡车向中华门底方向走;有难民们底凄惨的乌合群向挹江门或水西门底方向走。而有一些和逃亡的心理搏斗着的,无处可去的男子们,则从家中出来,大街小巷地紧张地乱走:他们为什麽要这样走,谁也不能说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