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财主的女儿们(186)

作者:路翎

在蒋纯祖离开的时候,南京是兴奋而热烈,而且,蒋纯祖觉得,很安静;在他带着可怕的经验回来的时候,它,南京。是加深了他底经验。南京是在敌人炮火底射程内,街道和住宅荒凉,像蒋纯祖所看到的那个兵士一般阴沉。蒋纯祖觉得一切是进展得太快--他决未想到南京会在敌人炮火底射程内--而自己是生活得太疾速:他决未想到他会在三个月内便完全丢弃了往昔的一切,而学习到那种阴沉,被迫接近新的命运。

蒋纯祖是觉得这个世界底速度太可怕,像以前觉得这个世界太迟笨一样。这个世界,是越过了他底热烈的,年轻的心灵所要求的:如人们所看见,如他自己所知道,他底心是并不曾准备这样冷酷的毁灭的,虽然在离开南京的晚上,他祈祷毁灭。在那种浪漫的,停顿的感情遭受了打击後,蒋纯祖是被迫明了了自己。因为这,他对那个矮小的兵士底态度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蒋纯祖虽然短促地想念往昔,哭了起来,却并不真的想往昔回转的。纵然在如此的绝望中,他也感觉到他心里是有了新异的宝贵的东西,并觉得将要领导他走更艰苦的道路的,正是这种东西。蒋纯祖,是像大半青年一样,毫无疑议地顺从了他目前所处的世界,即战争的毁灭的世界。像他在三个月前顺从那个浪漫的,热烈的世界一样。

他未考虑他此刻应该怎样;他只是在不意识中,对他自己和他所处的环境作了一种紧张的精神活动。他是理解了这个环境底本质,即无情而阴沉。於是这个感情丰富的,多幻想,软弱的青年,在某种努力下,被所谓阴沉这种东西伪装了。他想,在此刻,一切人都是可怕的,自己也是可怕的;一切善良,像一切恶意一样,是可怕的。蒋纯祖,没有像平常一样经过那种道德底激动,在哭泣後,在遇见那两个兵士以後,便信仰一切人都应该凶恶,或应该被凶恶伪装了。他认为,那个矮小的兵底给钱,并不是一种善行;而那粗暴的兵士底行凶,并不是一种恶行:正像他在途中所经验的,那两个兵士,是由於某些偶然的机缘,便会毫无保留地调换位置的。人类底情操,是变动得像江南平原上的战争一样快。或者说,人类底情操,是不变的:罪恶和善良总是那麽多,而一切人都倾向利己,在毁灭中便倾向残酷。

这种内心底思索,对於蒋纯祖,是比他此刻将如何这个问题更重要。蒋纯祖是那种诚实的青年:在这个时代底教养下,诚实於他认为对於生命是重要的东西。现在,在远处的爆炸声中,在冷风中,在绝望中,他认为这个世界底善与恶的问题是最重要。他认为,正是因为没有理解这个问题,他底某些行为才那样可耻,正是因为不明白善与恶,他底心才如此绝望。

他是站在这座荒废了的住宅中,不感觉到形势底急迫,思索着善与恶。他是从凄凉中站了起来,怀着奇特的戒备凝视着面前的门窗,想到在这些门,这些窗户中,在几个月前,是怎样地充满了生活底纷扰,充满了公开的笑声叫声和秘密的眼泪,充满了蒋淑珍底慈祥而悲苦的努力和傅蒲生底酒辞的喧嚷--他是在想到这些的时候,想着善与恶。他觉得他以前毫未理解到这种生活底善与恶。他想到,蒋淑珍底慈祥与爱护,不但丝毫不能影响他底命运,并且徒然地增加他底苦恼,--他是想得很冷静,虽然他刚才还为这些啼哭--所以,对於他,不是善行也不是罪恶。而对於那个比他还要利己的大的世界,更不是善行或罪恶。但对於蒋淑珍自己,他冷静而遗憾地想,是善,也是恶。

听到远处的飞机声和爆炸声,他想到,在他前面布置好了的,是流血或死亡。他想,在毫无牵挂的时候,为这个民族而死,和敌人战斗而死,是应该的,但不是善或恶。对於这个民族,将是善,但对於得不到光荣--即使在绝望中,蒋纯祖还是有对光荣的渴望--的自己,却不是善。蒋纯祖想,人们首先只能感觉到自己,在死亡的时候,更是只感觉到自己。人们必须安慰自己,那安慰,必须得自光荣。「但是刚才的那个兵,他在火线上,也想到光荣吗?不,他是阴沉,他是仇恨,」蒋纯祖痴呆地想,倚着窗口,站在冷风中。「但仇恨就是光荣,觉得自己是为了什麽,就是光荣!觉得身後有很多,很多的人!虽然这很多很多的人有时候也是仇人!」他嗅鼻子,用冻裂了的脏手揩鼻涕,「但是我为了什麽?难道真是自私地为了光荣!我怎麽感不到在我後面有很多很多的人!」他痛苦地想,发呆地望着前面。有钝重的爆炸声传来,他紧张地谛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