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弟弟啊!你不可怜我们吗?」蒋淑珍红着脸,大声问。
蒋纯祖站起来,看着姐姐。特别因为感到了那个冰冷的东西,觉得自己有错的缘故,蒋纯祖可怜姐姐。蒋淑珍,明白这个机会,抓住了弟弟底手,用力地握紧。「我们生死存亡--你不关心吗?」她用含泪的声音大声说。
「是的,我关心你们!」蒋纯祖想,流泪了。
「我要去上海!」蒋纯祖坚决地、动情地说:「我并不是不关心你们,但是我自己只有这样,你们无论如何不能知道,我也说不明白!--」他说。
蒋纯祖看着姐姐底含泪的眼睛。蒋淑珍怜悯而忧愁,相信着自己,不相信弟弟会违背自己,因此没有懂得弟弟底话。
「让他去吧。」蒋少祖愁闷地笑着,说,他站在旁边。「唯独你一个人--唯独你一个人向上海去!」蒋淑珍说,哀愁地笑着,不明白自己说了什麽,但觉得那个悲哀的东西是迫切了。
「让他去--不过战事一危急,你就来汉口!」「是的,我准备这样。」蒋纯祖说,嘴唇焦渴地颤抖着。
因为蒋少祖也这样说,蒋淑珍就失去了主张,她想到了蒋纯祖底内心。她看着蒋少祖,好像问:「我不错吗?」她十年前失去一个弟弟,接着又失去了一个,现在是第三个了。她想到了弟弟底要求和快乐,她底眼光问:「我底希望是错的吗?」
「大姐,我去,啊!」蒋纯祖诚恳地说,看着她。蒋淑珍哭了。
「你们都对!都对!都去!我们不能希望你们一点点,我不能担保我会不会--」
「大姐!」蒋少祖喊。
「我要随着爹爹妈妈去--在异乡就不能生活--」她坐下来,蒙住脸啼哭。
蒋纯祖凄凉地叹息,感到了那个苦闷的、暗澹的东西。「你需要多少钱?」蒋少祖问。蒋淑珍放开手,看着他们。她忍住哭泣,站起来,揉着胸脯,然後从衣袋里掏出纸包来。
「这个给你--」她说,哽咽着,打开了纸包;她底眼泪滴在灿烂的金饰上。她取一个大的指环递给了蒋纯祖。「你要懂得,从此以後,各人--」她说,一面打开了皮夹。「我不要这个!」蒋纯祖说,露出了嫌恶的表情。但同时伸手接过指环来。指环潮湿而温热,蒋纯祖脸红,好像被别人捉住了的犯错的女孩。他看指环,看姐姐,又看指环。「我不要--这个!」他以颤栗的、求饶的声音说。梦想的青年,在金钱上,经历着这种可怕的痛苦。他想拒绝,但又想留下;他底脸发白了。
但傅锺芬进房时,他迅速地藏起了指环。蒋淑珍在检查皮夹,他坐下来,抱住了头:这个暗澹的世界是试验了他,破坏了他底高傲的、庞大的热情。
蒋少祖和蒋淑珍走了出去。他觉得他们是去商量他的情况。紮着小的绿结子的傅锺芬不安地在床边坐下,蒋秀菊走了进来。
蒋纯祖阴沉地抱着头,不看她们。
「弟弟,非走不可吗?」
蒋纯祖不答,蒋秀菊温和地微笑着。
「弟弟,要走吗?」她弯腰,问。
「要走。」蒋纯祖冷淡地回答。
「他当然要走!他丝毫不挂念我们!」傅锺芬愤恨地大声说。
「你知道什麽!」蒋纯祖愤怒地说,站起来,走出房。「要走吗?」傅蒲生走在门口,忧愁地小声问。好像谈论秘密。
蒋纯祖点头,看着院落对面的邻家的灯火。蒋淑珍从後面跑出来,站下,严肃地看着他。
「是不是一定要去?」她慢慢地,冷静地问。她闭上了眼睛。她底衰枯的脸悲哀而静穆。
「要去。」蒋纯祖回答,明白,并同情这种悲哀和静穆,看着邻家底灯火。
蒋淑珍脸部微微地牵动,看着弟弟。蒋淑珍贪婪地看着弟弟。但蒋纯祖没有看她。傅蒲生愁闷地笑着站在旁边。「弟弟,大姐喊你!」蒋秀菊,以为姐姐在喊弟弟,不满弟弟底这种态度,愤怒地说。
蒋纯祖回头接住了蒋淑珍递给他的钞票,冷淡地看着蒋秀菊。
「弟弟你要记住这个大姐!」蒋秀菊,在那种道德底激动下,严厉地说。
蒋纯祖无表情,看着她。
「你要记住,这个大姐爱你--不是容易的!」蒋秀菊皱着眉说。
「你只晓得读《小妇人》!」蒋纯祖想,走了过去。蒋淑珍有羞怯的、凄凉的、谦让的微笑。
「我算什麽--弟弟啊!凡事要多想想--」她说。「我们在汉口等你,我们等你--」她说,温柔地笑着,又有了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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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纯祖离开姐姐家时,已经是夜深了。小街已经宁静,照着幽暗的灯光,有凉风吹着。像每个夏夜一样,每家屋檐下睡着赤膊的男子们。他们躺在椅子、竹床或门板上,显出各种粗笨的、难看的姿势,粗声地打着鼾--今年的南京底夏季是非常的热。大街同样的宁静,但不时有车辆驰过,扬起灰尘,在微风里,人行道树底茂密的枝叶轻轻摇摆着。有的店舖亮着;黑暗的空中,霓虹闪耀着。在繁华的南京,这个深夜,普遍的是深沉的宁静,这种宁静使蒋纯祖觉得一切都不寻常。他觉得,这种宁静指挥、并且思索战争,并且预示暴风雨;这种宁静证实了他心里的最美好的、最坚强的东西--他刚才把这个最美、最强的东西永远从暗澹和苦闷里抢救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