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财主的女儿们(156)

作者:路翎

於是那种冷酷的镇定来到她心里了。假若活着已经是这麽可怕,那麽地狱便是无所谓的。她必须消灭,或隐藏这种人间的可怕,於是那种力量来到她底身上。无疑的,在她没有寻到或造成人间底温柔以前,她是不能去寻求或制造阴间底温柔的。她是为温柔而生的:任何一种温柔。她要活着。

她又看了一下窗外;没有东西,她叹息了,蒙住脸。而且,她哭起来--为了人世底温柔。

「我刚才看见窗子外面有鬼!」她哭,说,「而这全是因为你--所以你要送我到上海去,我们到上海去!」那个男子,肯定了她底不洁,轻蔑的笑纹依然留在嘴边。但终於,他显得温和,走向她。

「窗外根本没有东西,你看!」他说,向窗外看了一看。「全是因为你!你跑出去打牌!」金素痕带着那种可爱的蛮横,叫。

「下次一定陪你了。--」律师颓唐地笑着,说。金素痕推开了他。

「我们明天到上海去。」金素痕说,坐在沙发上。「我不许!」年轻的律师,带着那种官僚的严厉,说,因为金素痕刚才推开了他。

「你把窗子关上。我不和你争论,我要明天去!」金素痕冷冷地说。

「唉,蔚祖,你也饶了我吧。--」她在心里凄凉地说,一面穿上了拖鞋。律师觉得愁闷,无聊,又不想睡,於是重新打开了留声机。他和着留声机唱了起来,在房里徘徊着。--

金素痕几天後去上海了。农历三月间,观音菩萨生日的时候,她曾经从上海写信并汇钱给她底婶母,要她在神庙里替她敬香、布施。显然的,这个可怜的女人,觉得这样做是可以安慰她底创破的心的。蒋蔚祖曾经回到蒋家,第三天又逃走,从此失踪的消息,在她离开南京的前一天曾经被蒋秀菊带来,她不肯相信,但有着漠然的恐怖。於是以後她便一直未回南京。

蒋蔚祖从此就没有骚扰她了。她在上海买了房子,谨慎地过活着,直到一九三七年的空前的毁灭到来的时候。这个可怜的女人,她底生涯中的灿烂的时日,是过去了。她在南京和苏州所做的那些扰动,是变成传说了。人们很少能明白藏在这个传奇底下的痛苦和毁灭。金素痕,在往後的时日,是抓住了剩下来的东西--金钱,而小心地、顺从地过活了。

※※※

蒋蔚祖失踪以後,蒋家姊妹都处在恐怖中,她们互相争吵。蒋淑媛曾经派人到金素痕家去侦察,但没有结果。蒋淑珍病倒了。第四天早晨,即金素痕闹鬼的第三天,蒋秀菊来找金素痕。

她信仰她底诚实和哀痛,认为金素痕绝不能抵御这种诚实和哀痛。她认为这种诚实和哀痛是超於一切利害关系的。她决心说出一切。她脸上有紧张的、严肃的、感动的表情。

她上楼,敲门,听见了回答,推开门。金素痕蹲在房间中央收拾着箱子,各处堆着衣物。瘦弱的、苍白的、惊惶的阿顺站在桌旁。桌上摆着糖果,但他不吃。

看见是蒋秀菊,金素痕就怀疑地站起来,笑了一笑。金素痕披着短的大衣,带子一直拖到地上。她底脸上贴着纱布。

蒋秀菊,在第一个瞬间,就决定了要做什麽:她看住了不幸的小孩。她底目光变得严厉。她走向沙发坐下来。又看着小孩,皱着眉。

金素痕,显然有些慌乱,抛开了几件衣服,在桌前的椅子上坐了下来,遮住了蒋秀菊底射向小孩的视线。「这样早。」她说,笑了笑。

「嫂嫂--我还是叫你嫂嫂,因为阿顺是我底侄子。」蒋秀菊严正地、高贵地说--一个年轻的,未出嫁的女子,她第一次用这种社会的、英勇的态度说话。明白她现在不是为自己说话,她心里就有力量,她感到她已经把金素痕抓在手中了。她看定了金素痕。「我问你,我很诚恳,一点都没有侮辱你的意思,你看得出--我问你,你知道我哥哥是真的死了,所以才结婚的吗?」

在金素痕心里,发生了一阵冰冷的战栗--她现在是弱者。

「他当然--」金素痕回答,停顿,想着什麽,看着地面。「我抓住她了!」蒋秀菊兴奋地想,轻轻地叹息了一声。「那麽他底屍首呢?不,你听我说,我和你没有仇,别人和你有仇,我却同情你!--也许你并不需要我底同情,不是吗?」她说,感到心里颤动着友情。

「你们找到--屍首吗?」金素痕嘴唇灰白,低声问,颓丧地看了她一眼。

「他没有死。」

「怎麽?--阿顺,你听,她们说爹爹没有死。」金素痕匆促地转过身子去低声向小孩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