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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夜(86)

作者:巴金

“我明天到公司去打听明白,”树生失望地说。她埋下头用手帕揩泪痕。她又问:“老太太他们哪天搬出去的?”

“我记得是十二。她头天搬走,我们第二天粉刷墙壁,第四天就搬进来。楼下那一间,我们先生拿来做会客、办公、讲生意用。啊,汪太太,还没有问你住在哪儿?”方太太关心地问。

“我暂时住在──朋友家里──我过几天就要回去,”树生迟疑地说。

“那麽你还去不去找老太太他们?”方太太继续问道。

婴孩的哭声突然从小屋里传来。方太太不等客人回答马上站起来,着急地说:“我女儿醒了,你请坐一下罢。”她忙忙慌慌地走进小屋里面去了。

树生免去了回答一个难题的痛苦。她仍旧坐着,一个人伴着一支蜡烛。她忽然起了一种似在梦中的感觉。这是她自己住过的屋子,自己用过的家俱:方桌,书桌,小书架,碗橱,床──一切都是她熟习的,虽然破的修理好了,旧的弄乾净了,墙壁刷得白白的。可是她坐在她坐了几年的凳子上,现在却变成了一个陌生人,一个生客。甚至在那一切熟习的东西上面她也找不到过去的痕迹了。同样燃着一支蜡烛,可是现在却比从前亮了许多。不到一年的功夫,一切都改变了。他死了,母亲和孩子走了。他葬在哪里?他们去到哪里?她不知道。为什麽不让她知道?她还有什麽办法知道?别人的孩子在她的屋子里哭。多麽新奇的声音!现在那个年轻的母亲在小屋里抱着小孩走来走去,唱催眠曲。她从前也这样做过的。那是十几年前的事了,为了小宣。可是现在她的小宣又在哪儿呢?那个孩子,他并不依恋她,她也没有对他充分地表示过母爱。她忽略了他。现在她要永远失掉他了。她就只有这麽一个孩子啊!方太太还不出来,婴孩仍旧不时地哭叫,方太太有耐心地继续唱催眠曲,一面走一面拍拍孩子。那个女人似乎忘了她的存在,只顾着孩子,就忘记了客人,让她冷清清地坐在外屋里,被回忆包围、折磨。她忽然想起了楼梯口的一幕。他们在黑暗中握手。她含着眼泪扑到他的身上去吻他。“我要你保重!为什麽病到那样还不让我知道呢?”她痛苦地想道。“只要对你有好处,我可以回来,我并没有做过对不起你的事情,”她今天下飞机的时候,还这样想过。她可以坦白地对他说这种话。然而现在太迟了。她不敢想像他临死的情形。太迟了,太迟了。她为了自己的幸福,却帮忙毁了别一个人的──她想着,想着,她突然站起来,她为什麽还要留在这里?她再受不了这个房间和这些家俱,每件东西都在叙说他和她的故事,每件东西都在刺痛她。她甚至受不了那个年轻母亲的催眠歌。歌声使她想起她自己也曾经做过母亲,给她唤起她久已埋葬了的回忆。她应该走了。

“方太太,我走了,你不要出来,”她大声说,便拿起手提包朝房门外走。

方太太抱着婴孩赶出来,诚恳地叫道:

“汪太太,你再坐一会儿。还早嘛!”树生停了脚步回过头来。

“我走了,谢谢你,”树生说。

“慢走啊,”方太太柔声说,接着又加一句:“你还再来要罢。”

“谢谢你,我不来了,”树生摇摇头说。这次她不曾流泪,可是她觉得比流了泪还更痛苦。

“那麽你等等,我拿蜡烛来送你,外面很黑,”方太太殷勤地说,她一只手抱婴孩,一只手拿起了烛台。

“方太太,你请留步。我有电筒,看得见,这个地方我住惯了的,”树生客气地说,就急急往门外廊上走去。

“汪太太!等等,等等啊!我送你到楼梯口,”方太太大声唤道。接着她又在抱怨:“真讨厌,现在还停电。胜利了两个多月,什麽事都没有变好,有的反而更坏。”

树生已经走到了楼梯口。她回过头,朝着方太太打了一下手电,大声说:“方太太,请回去,我走罗!”她也不等回答,就急急走下楼去了。的确这是她走惯了的地方,走起来并不费力。

她刚走出大门,迎面一股寒风使她打了一个冷噤。“怎麽才阳历十月底,夜里就这样冷!”她想道,她觉得身上那件秋大衣不够暖了。门前连一辆车子也看不见。她回头看了看大门和那盏闭着眼睛似的门灯,她轻轻叹了一口气。她不知道现在到什麽地方去好。她心里空虚得很。她只想找个地方关上门大哭一场。但是没有办法。她只好慢慢地在人行道上走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