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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夜(61)

作者:巴金

他还有什麽权利,什麽理由要求她留下呢?问题在他,而不是在她。这一次他彻底地明白了。

母亲扭开电灯,屋子里添了一点亮光。

他默默地走到书桌前,用告别一般的眼光看了看桌上的东西,然後崩溃似地坐倒在藤椅上。他用两只手蒙着脸。他并没有眼泪。他只是不愿意再看见他周围的一切。他放弃了一切,连自己也在内。

“宣,你不要难过,女人多得很。等你的病好了,可以另外找一个更好的,”母亲走过去,用慈爱的声音安慰他。

他发出一声痛苦的哀叫。他取下手来,茫然望着母亲。他想哭。为什麽她要把他拉回来?让他这个死刑囚再瞥见繁华世界?他已经安分地准备忍受他的命运,为什麽还要拿於他无望的梦来诱惑他?他这时并不是在冷静思索,从容判断,他只是在体验那种绞心的痛苦。树生带走了爱,也带走了他的一切;大学时代的好梦,婚後的甜蜜生活,战前的教育事业的计划,──全光了,全完了!

“你快到床上去躺躺,我看你不大好过罢。要不要我现在就去请个医生来,西医也好,”母亲仍旧不能了解他,但是他的脸色使她惊恐,她着急起来,声音发颤地说。

“不,不要请医生。妈,不会久的,”他绝望地说,声音弱,而且不时喘气。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

“你说什麽?等我来搀你,”母亲吃惊地说,她连忙搀扶着他的右肘。

“妈,你不要怕,没有什麽事,我自己可以走,”他说,好像从梦里醒过来一样。他摆脱了母亲的扶持,离开藤椅,走到方桌前,一只手压在桌面上,用茫然的眼光朝四周看。昏黄的灯光,简陋的陈设,每件东西都发出冷气。突然间,不发出任何警告,电灯光灭了。眼前先是一下黑,然後从黑中泛出了捉摸不住的灰色光。

“昨天才停过电,怎麽今天又停了?”母亲低声埋怨道。

他叹了一口气。“横竖做不了事,就让它黑着罢,”他说。

“点支蜡烛也好,不然显得更凄凉了,”母亲说。她便去找了昨天用剩的半截蜡烛点起来。烛光摇曳得厉害。屋子里到处都是黑影。不知从哪里进来的风震摇着烛光,烛芯偏向一边,烛油水似地往下流。一个破茶杯倒立着,做了临时烛台,现在也被大堆烛油焊在桌上了。

“快拿剪刀来!快拿剪刀来!”他并不想说这样的话,话却自然地从他的口中漏出来,而且他现出着急的样子。这样的事情不断地发生,他已经由训练得到了好些习性。他做着自己并不一定想做的事,说着自己并不一定想说的话。

母亲拿了剪刀来,把倒垂的烛芯剪去了。烛光稍稍稳定。“你现在吃饭好吗?我去把鸡汤热来,”她说。

“好嘛,”他勉勉强强地答道。几小时以前的那种兴致和食慾现在完全消失了。他回答“好”,只是为了敷衍母亲。“她为什麽还要我吃?我不是已经饱了?”他疑惑地想道。他用茫然的眼光看母亲。母亲正拿了一段还不及大拇指长的蜡烛点燃了预备出去。

“妈,你拿这段长的去,方便点,”他说。“我不要亮,”他又添一句。他想:有亮没有亮对我都是一样。

“不要紧,我够了,”母亲说,仍旧拿了较短的一段蜡烛出了房门。

一段残烛陪伴他留在屋子里。

“又算过了一天,我不知道还有多少天好活,”他自语道,不甘心地叹了一口气。

没有人答话。墙壁上颤摇着他自己的影子。他不知道自己应该坐下还是站着,应该睡去还是醒着。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要做什麽动作。他仍旧立在方桌前,寒气渐渐地浸透了他的罩衫和棉袍。他的身子微微颤抖。他便离开方桌,走了几步,只为了使身子暖和一点。

“我才三十四岁,还没有做出什麽事情,”他不平地、痛苦地想道。“现在全完了,”他惋惜地自叹。大学时代的抱负像电光般地在他的眼前亮了一下。花园般的背景,年轻的面孔,自负的言语──全在他的脑子里重现。“那个时候哪里想得到有今天?”他追悔地说。

“那个时候我多傻,我一直想着自己办一个理想中学,”他又带着苦笑地想。他的眼前彷佛现出一些青年的脸孔,活泼、勇敢、带着希望──。他们对着他感激地笑。他吃惊地睁大眼睛。蜡烛结了烛花,光逐渐暗淡。房里无限凄凉。“我又在做梦了,”他不去剪烛花,却失望地自语道。他忽然听见了廊上母亲的脚步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