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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夜(59)

作者:巴金

不久他推开门进来,看见母亲坐在藤椅上揩眼睛。

“妈,你什麽事?怎麽在哭?”他惊问道。

“我扫地,灰尘进了我的眼睛,刚刚弄出来,”她对他撒了谎。

“妈,你把我的床也理好了,”他感动地说,便走到母亲的身边。

“我没有事,闲着也闷得很,”她答道。接着她又问:“你刚才到哪里去了来?”

他喘了两口气,又咳了两三声嗽,然後掉开脸说:“我去看了锺老来。”

“你找他什麽事?你到公司去过吗?”她惊讶地问道,便站了起来。

“我托他给我找事,”他低声说。

“找事?你病还没有全好,何必这样着急!自己的身体比什麽都要紧啊,”母亲不以为然地说。

“我们中国人身体大半是这样,说有病,拖起来拖几十年也没有问题。我觉得我现在好多了,锺老也说我比前些天好多了。他答应替我找事。”他的脸上仍旧带着病容和倦容,说起话来似乎很吃力。他走到床前,在床沿上坐下。

“唉,你何必这样急啊!”母亲说。“我们一时还不会饿饭。”

“可是我不能够整天睡着看你一个人做事情。我是个男人,总不能袖手吃闲饭啊,”他痛苦地分辩道。

“你是我的儿子,我就只有你一个,你还不肯保养身体,我将来靠哪个啊?──”她说不下去,悲痛堵塞了她的咽喉。

他把左手放到嘴边,他的牙齿紧紧咬着大拇指。他不知道痛,因为他的左胸痛得厉害。过了一会儿,他放下手,也不去看指上深的齿印。他看他母亲。她默默地坐在那里。他用怜悯的眼光看她,他想:“你的梦、你的希望都落空了。”他认识“将来”,“将来”像一张凶恶的鬼脸,有着两排可怕的白牙。

两个人不再说话,不再动。这静寂是可怕的,折磨人的。屋子里没有丝毫生命的气象。街中的人声、车声都不能打破这静寂。但是母亲和儿子各人沉在自己的思想中,并没有走着同一条路,却在一个地方碰了头而且互相了解了:那是一个大字:死。

儿子走到母亲的背後。“妈,你不要难过,”他温和地说:“你还可以靠小宣,他将来一定比我有出息。”

母亲知道他的意思,她心里更加难过。“小宣跟你小时候一模一样,这孩子太像你了,”她叹息似地说。她不愿意把她的痛苦露给他看,可是这句话使他更深更透地看见了她的寂寞的一生。她说得不错。小宣太像他,也就是说,小宣跟他一样地没有出息。那麽她究竟有什麽依靠呢?他自己有时也在小宣的身上寄托着希望,现在他明白希望是很渺茫的了。

“他年纪还小,慢慢会好起来。说起来我真对不起他,我始终没有好好地教养过他,”他说,他还想安慰母亲。

“其实也怪不得你,你一辈子就没有休息过,你自己什麽苦都吃──”她说到这里,又动了感情,再也说不下去,她忽然站起来,逃避似地走到门外去了。

他默默地走到右面窗前,打开一面窗。天像一张惨白脸对着他。灰黑的云像皱紧的眉。他立刻打了一个冷噤。他觉得有什麽东西冷冷地挨着他的脸颊。“下雨罗,”他没精打彩地自语道。

背後起了脚步声,妻走进房来了。不等他掉转身子,她激动地说:“宣,我明天走。”

“明天?怎麽这样快?不是说下礼拜吗?”他大吃一惊,问道。

“明天有一架加班机,票子已经送来,我不能陪你过新年了。真糟,晚上还有人请吃饭,”她说到这里不觉皱起了眉尖,声调也改变了。

“那麽明天真走了?”他失望地再问。

“明早晨六点钟以前赶到飞机场。天不亮就得起来,”她说。

“那麽今晚上先雇好车子,不然怕来不及,”他说。

“不要紧,陈主任会借部汽车来接我。我现在还要整理行李,我箱子也没有理好,”她忙忙慌慌地说。她弯下身去拿放在床底下的箱子。

“我来给你帮忙,”他说着,也走到床前去。

她已经把箱子拖出来了,就蹲着打开盖子,开始清理箱内的衣服。她时而站起,去拿一两件东西来放在箱子里面,她拿来的,有衣服,有化妆品和别的东西。

“这个要带去吗?”“这个要吗?”他时不时拿一两件她的东西来给她,一面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