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我──”他答道,但是她害怕听他说出下面的话,她已经明白他的意思,她脸一红,连忙用别的话打岔了。
到最後喝咖啡的时候,他们忽然听见邻座一个人说:“我决定全家搬回乡下去。你呢?不可不早打主意啊。”
“我才逃到这里来,已经精疲力尽了,还有什麽办法呢?”另一个声音回答。“我们这些『脚底下人』〔当时重庆人常常称江浙等省的人为“脚底下人”。〕,要逃都没有去处。”
“你听他们的话!”陈主任低声提醒她说。“可见时局的确严重。你非跟我走不可!”
“要走也没有这样容易,我有许多未了的事啊,”她顺口答道,她有点害怕,她的心思更活动了。
“这个时候还管那些事情!你不必多讲了。你准备大後天走罢,”他激动地说。
“听你这口气,好像你要强迫我跟你走,”她微笑说,故意掩饰她的迟疑不决。
“当然,因为我关心你,”他用了颤抖的声音说。他伸过手来拿着她的一只手。
她埋下头不作声,慢慢地把手缩回,过了两分钟她忽然站起来,低声说:“我要回去了。”
“等两分钟,我送你回去,”他连忙说。她又默默地坐下来。
陈主任付了帐,陪着她走下楼。他们站在大厦门前。几辆汽车叫吼着一齐开到前面空地上来。人声嘈杂。盛装的淑女、贵妇和魁梧的外国军官从车中走出,鱼贯地往旁边跳舞厅走去。
“不像就要逃难的样子。我看那些话都是谣言,”她疑惑地说。
“谣言?你还不相信我的话?”他不以为然地说。“我敢说不到一个星期,这班人都会溜光的!”在他的脑中这个城市的前途是一片漆黑,除了毁灭,他再也看不见什麽。
“可是走不了的人也很多,能走的究竟是少数,”她感慨地说,她又觉得她的丈夫很可怜。
“不管怎样,有办法走的人总得走啊,”他说。
他们慢步穿过汽车中间的小块空地,慢步走出了巷子。
“现在回家未免太早。我们散散步好不好?”陈主任提议道。
“我想早点回去,”她低声回答。
“迟一点也没有关系,你迟半点钟回家,不会有什麽不方便。我想你在家里一定很寂寞,”他说。
她觉得末一句话搔着了她的痒处。她想拒绝他的提议,她想分辩说她在家里并不寂寞,可是她的心反抗。她咬紧嘴唇,什麽话也不说。她的脚却顺从地跟着他的脚步走去。
夜并不深,可是显得十分凄凉。街灯昏暗,店舖大半关了门。只有几家小食店还在营业,虽不冷静,却也没有往日那样热闹。寒风暗暗地吹着。路上的行人和车辆都带着怕冷的样子匆匆地逃走了。
“你看,一切都变了,”他带着一点威胁的调子在她的耳边说。“过两天还要更荒凉!”
她不讲话,只顾埋头跟着他的脚步走。她的眼前还浮动着胜利大厦门前淑女贵妇们的面影。“她们都比我幸福,”她不平地想道。
他们走过她住的那条街口,她甚至忘记抬头看一眼她的家所在的那座楼房。他们走向江边。他们顺着那条通到江边去的马路走着。马路蜿蜒地向下弯。他们转下坡去。在中途,在可以望到对岸的地方站住了。他们靠着石栏杆,眺望对岸的星星似的灯火。江面昏黑,灯火高低明灭,像无数只眼睛在闪动,像许多星星在私语。
就在这一段马路上,离他们有二十步光景,有一对恋人似的青年男女,也靠着石栏杆。两个人咕噜地一直讲个不停。
“我在这个鬼地方住够了,也应该走了,”他自语似地说。
“住在这里,觉得这里不好。到了别处去,又不知道怎样,”过了半晌她也自语似地说。
“无论如何总比这个鬼地方好。兰州天气好,是出名的,”他接嘴说。
“我要是去兰州,我的工作不会成问题罢?”她忽然问道。
“不成问题。包在我身上!”他兴奋地说。“那麽你决定了!”
“我还是决定不去,”过了一会儿她才回答一句。他不知道她是在说真话,还是开玩笑。
“我们明天再谈去兰州的事,今晚上不要再提这种事情,”他连忙岔开说。“你看夜多麽静,我真想写首诗。”
最後一句话差一点惹她笑出声来,但是她竭力忍住了。她含笑问道:“陈主任还写诗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