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离开你,我实在不放心,”他又说:“你在这里不会过得好。”
他的话使她想到别的事情。她觉得心酸,她又起了一种不平的感觉。这是突然袭来的,她无法抵抗。她想哭,却竭力忍住。没有温暖的家,善良而懦弱的患病的丈夫,自私而又顽固、保守的婆母,争吵和仇视,寂寞和贫穷,在战争中消失了的青春,自己追求幸福的白白的努力,灰色的前途──这一切像潮似地涌上她的心头。他说了真话:她怎麽能说过得好呢?──她才三十四岁,还有着旺盛的活力,她为什麽不应该过得好?她有权利追求幸福。她应该反抗。她终於说出来了:“走了也好,这种局面横顺不能维持长久。”声音很低,她像是在对自己的心说话。
“那麽就决定搭这班飞机罢。到了兰州一切问题都容易解决,”他惊喜地大声说。
“不!”她惊醒般地说。但是接着她又添上一句:“我明天回答你。”
“明天?这一晚上的时间多长啊,”他失望地叹息道。
“我得回去好好想一想,这回我要打定主意了,”她说,她并没有感到爱与被爱的幸福。她一直在歧途中旁徨,想决定一条路。可是她一直决定不了。
“那麽你明天不会拒绝罢,”他结束地说,希望还不曾完全消失。“明天八点钟在冠生园,我等你答覆。”
“明天我也许会决定走,”她说,“这里的雾我实在受不了,好像我的心都会给它烂掉似的。这两年我也受够了。”她心烦,她想反抗。可是她的眼前只有白茫茫的一片雾。她看不见任何的远景。
第十六章
她又回到了家。进了大门,好像进了另一个世界。一切都是那麽熟习,可是她不由得皱起眉头来。她似乎被一只手拖着进了自己的房间。
母亲房里有灯光,却没有声息。丈夫静静地躺在床上。他没有睡,看见她进来,他说:“你回来了。”声音是那麽亲热,他没有抱怨,这倒使她觉得惭愧。她走到床前,温柔地对他说:“你还不睡?”
“我等你回来,”他答道。
“你自己身体要紧啊,为什麽还只想到我?”她感动地说。
“我白天睡得多,所以晚上睡不着,”他亲切地回答。“今晚上张太太又来过,她说我们这里大门口堆了很多行李,说是有一些从贵阳逃来的难民。张太太听人说连贵阳都保不住了。她劝我们早走。你看怎麽样?”
“我好像没有看见什麽。大门口冷冷清清的。情形不会坏到这样罢,”她心不在焉地说。
“我也是这样想,不会这样快。其实我们这种人无钱无势,也用不着逃难。就是遇到不幸,也不过轻如鸿毛。其实活着也不见得比死好。这样一想我的心倒也定了。我一直等着你回来,想跟你谈谈。”他小心地压低声音:“我跟妈常常谈不拢,我也不敢多跟她商量。你比她懂得多,更明白,所以我盼望你回来,我好跟你商量。”
“什麽事?你说逃难吗?”她随口问道。
“是,就是逃难的事,”他用恳切的眼光望着她,答道。“我看这回十分之八九有问题。我是逃不动的了。我也不怕什麽。不过你应该早作准备。你不必陪我守在这里。你要是能把小宣带走,也给妈找个安身地方,那我就心安了。”他的声音略带颤抖,却没有一点感伤的调子。
“我不走,”她简短地说;他这番话是她没有料到的,他在这时候显得十分大量却使她感到良心的责备。她暗想:“他要我走,你居然也让我走!”她反而觉得心里不痛快。
“到那时候你不走是不行的。你不要只顾想着我,我临时可以跟着我们公司走,”他着急地开导她。“我们男人的办法究竟多一点。你不是说行里有意思调你去兰州吗?刚才──”他停了一下,又接着说:“我想了半天,我觉得你还是答应去的好。这是一个难得的机会。”
“我不想去,”她仍旧简短地回答他;她坐在床沿上,他的诚恳的关心的表情,使她心里更不舒服,她掉开头去不看他。
“树生,”他颤声唤她,她不得不回过头来。“我这个意思不会错,我是平心静气地想过的──”
“是不是妈跟你讲过什麽话?”她打断他的话头,突然问道。
“我没有讲过!我才不在背後讲人坏话!”母亲意外地在小屋里大声分辩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