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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夜(11)

作者:巴金

“妈,”他哀求地唤一声,眼里已经装满了泪水。他半晌接不下去。

“你说嘛,”过了片刻,她和蔼地说。他的眼泪赢得她的同情,她的恨消失了。她爱怜地望着他,彷佛他还是从前那个孩子,在外面受了委屈,回家来向母亲哭诉似的。

“妈,你太不了解树生,她并不是私奔,她不过到朋友家里住几天,她会回来的,”他痛苦地说。

“哼,我不了解她?”她冷笑道。“老实对你说,我比你更了解她。她不会永远跟着你吃苦的。她不是那种女人,我早就看出来了。到现在你该明白了罢。只有你母亲才不会离开你,不管你苦也好,阔也好。你说我不了解她,是不是她对你那样说的?”

他看见母亲又动气了,对她的最後一句问话,便不肯老实地回答,他只是摇着头说:“不是,她没有说什麽。”

母亲瞪了他一眼,过了片刻,才长长地叹一口气,她说:“你去休息罢,等我来收拾。你一天也够累了。”

“不要紧,我不累,”他没精打彩地说。他的确很倦,但是他终於支持着,帮忙他母亲把碗筷洗乾净了放进碗橱里去。

母亲把瓦烛台放在屋中央方桌上,吩咐他说:“我在这儿缝点东西。你没有事,还是躺一会儿罢。”她走进旁边小屋去拿了一件男孩的大衣出来,坐在方桌前,将就着烛光,开始补衣服。她的头埋得低。眼镜也戴上了。烛光摇晃得厉害,过不多久,光线又暗淡了,她的头似乎也埋得更低了。

他本来到了床前,也想躺下睡一会儿。可是他只在床沿上坐了一下,又站起来,走回到方桌前,默默地立在那里。他的眼光停留在母亲的头上,她的头上像撒了一堆盐似的。他才注意到她竟然这样衰老了,头发全变了颜色。她忽然取下眼镜,用力揉了几下眼睛,又把眼镜戴上,继续工作。“小宣也可怜,这件大衣穿了三个冬了。就是不坏,明年也穿不上身了。论理今年该给他做件新的,不过他爸爸这样苦,能够给他上学读书已经不容易了。──唉,蜡烛越来越坏了,三十块钱一支还是这样的,一点也不亮,又伤眼睛。我究竟老了,人简直不中用了。也只有这几针,花了我这麽多的功夫。他妈又不管他。也是他命苦,才投生到我们家里来,”她唠唠叨叨地在自言自语,她似乎没有觉察到他站在她旁边看她。

“妈,你晚上不要做了,你眼睛近来更坏了,你要好好保养啊,”他感动地、痛苦地大声说。

“我快完了,没有几针了,”她抬起头看了看他,回答道。“晚上不做,白天又要买菜煮饭,哪儿有功夫做啊!我这双眼睛也没有别的用处,还要保养它们做什麽?”她右手拿着穿了线的针打颤地在那件旧大衣上面动着。“比不得他妈,像鲜花一样,这也不能做,那也不能做。只顾自己打扮得漂亮,连儿子也不管。说是大学毕业生,受过高等教育,在银行里做体面事情,可是就没有看见她拿过几个钱回家用。”

“妈,还不说贴补家用,单是小宣的学食费也就亏她了,这学期已经花了两万多,快三万了,”他插嘴说。

“那还不是她自己招来的,她一定要把他送到那种贵族学堂去。他同学都是阔人子弟,只有他是穷家小孩,处处比不过别人。她又不肯多给他钱花。小宣常常叫苦,”她说。

他实在听不下去。不管他怎样倦,他心里烦得厉害。他不能安静地睡去,也不能安静地做事,他甚至不能安静地看他母亲工作。屋子里这样冷,这样暗。他的心似乎飘浮在虚空里,找不到一个停留处。他觉得自己痛得不够,苦得不够,他需要叫一声,哭一场,或者大大地痛一阵,挨一次毒打。但是他不能安静地站在母亲的身边。

他大步走向门。他拉开门出去了。“宣!宣!”他听见母亲在屋子里唤他,他连应都不应一声,就匆匆走下楼去。他在黑暗中把右眉碰肿了,可是他并没有感到痛。他只有一个思想:“我对不起每一个人。我应该受罚!”

第七章

他走到大门口。对面人行道上水果摊和面担子旁边几盏电石灯星子似地在黑暗的街中闪光。他感到冷意,把肩头耸了一下。“到哪里去呢?”他问自己。他找不到回答。他大步走下街心。

他无目的地走过三条街,差一点被一辆飞跑下坡的人力车撞倒。车夫骂了他两句,他也没有听进耳里,彷佛他周围的一切都和他隔得很远似的。他心里空虚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