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翠误会邀他进屋裡去那个人的好意,正记著水手说的妇人丑事,她以为那男子就是要她上有女人唱歌的楼上去,本来从不骂人,这时正因等候祖父太久了,心中焦急得很,听人要她上去,以为欺侮了她,就轻轻的说:
“你个悖时砍脑壳的!”
话虽轻轻的,那男的却听得出,且从声音上听得出翠翠年纪,便带笑说:“怎麽,你骂人!你不愿意上去,要待在这儿,回头水裡大鱼来咬了你,可不要叫喊!”
翠翠说:“鱼咬了我也不管你的事。”
那黄狗好像明白翠翠被人欺侮了,又汪汪的吠起来。那男子把手中白鸭举起,向黄狗吓了一下,便走上河街去了。黄狗为了自己被欺侮还想追过去,翠翠便喊:“狗,狗,你叫人也看人叫!”翠翠意思彷彿只在问给狗“那轻薄男子还不值得叫”,但男子听去的却是另外一种好意,男的以为是她要狗莫向好人乱叫,放肆的笑著,不见了。
又过了一阵,有人从河街拿了一个废缆做成的火炬,喊叫著翠翠的名字来找寻她,到身边时翠翠却不认识那个人。那人说:老船夫回到家中,不能来接她,故搭了过渡人口信来,告翠翠要她即刻就回去。翠翠听说是祖父派来的,就同那人一起回家,让打火把的在前引路,黄狗时前时后,一同沿了城牆向渡口走去。翠翠一面走一面问那拿火把的人,是谁告他就知道她在河边。那人说是二老告他的,他是二老家裡的伙计,送翠翠回家后还得回转河街。
翠翠说:“二老他怎麽知道我在河边?”
那人便笑著说:“他从河裡捉鸭子回来,在码头上见你,他说好意请你上家裡坐坐,等候你爷爷,你还骂过他!你那隻狗不识吕洞宾,只是叫!”
翠翠带了点儿惊讶轻轻的问:“二老是谁?”
那人也带了点儿惊讶说:“二老你都不知道?就是我们河街上的傩送二老!就是岳云!他要我送你回去!”
傩送二老在茶峒地方不是一个生疏的名字!
翠翠想起自己先前骂人那句话,心裡又吃惊又害羞,再也不说什麽,默默的随了那火把走去。
翻过了小山岨,望得见对溪家中火光时,那一方面也看见了翠翠方面的火把,老船夫即刻把船拉过来,一面拉船一面哑声儿喊问:“翠翠,翠翠,是不是你?”翠翠不理会祖父,口中却轻轻的说:“不是翠翠,不是翠翠,翠翠早被大河裡鲤鱼吃去了。”翠翠上了船,二老派来的人,打著火把走了,祖父牵著船问:“翠翠,你怎麽不答应我,生我的气了吗?”
翠翠站在船头还是不作声。翠翠对祖父那一点儿埋怨,等到把船拉过了溪,一到了家中,看明白了醉倒的另一个老人后,就完事了。但另一件事,属于自己不关祖父的,却使翠翠沉默了一个夜晚。
第五章
两年日子过去了。
这两年来两个中秋节,恰好都无月亮可看,凡在这边城地方,因看月而起整夜男女唱歌的故事,皆不能如期举行,故两个中秋留给翠翠的印象,极其平淡无奇。两个新年却照例可以看到军营裡与各乡来的狮子龙灯,在小教场迎春,锣鼓喧阗很热闹。到了十五夜晚,城中舞龙耍狮子的镇筸兵士,还各自赤裸著肩膊,往各处去欢迎炮仗烟火。城中军营裡,税关局长公馆,河街上一些大字号,莫不预先截老毛竹筒,或镂空棕榈根树株,用洞硝拌和磺炭钢砂,一千追八百追把烟火做好。好勇取乐的军士,光赤著个上身,玩著灯打著鼓来了,小鞭炮如落雨的样子,从悬到长竿尖端的空中落到玩灯的肩背上,锣鼓催动急促的拍子,大家皆为这事情十分兴奋。鞭炮放过一阵后,用长凳脚绑著的大筒灯火,在敞坪一端燃起了引线,先是丝丝的流泻白光,慢慢的这白光便吼啸起来,作出如雷如虎惊人的声音,白光向上空衝去,高至二十丈,下落时便洒散著满天花雨。玩灯的兵士,在火花中绕著圈子,俨然毫不在意的样子。翠翠同他的祖父,也看过这样的热闹,留下一个热闹的印象,但这印象不知为什麽原因,总不如那个端午所经过的事情甜而美。
翠翠为了不能忘记那件事,上年一个端午又同祖父到城边河街去看了半天船,一切玩得正好时,忽然落了行雨,无人衣衫不被雨湿透。为了避雨,祖孙二人同那隻黄狗,走到顺顺吊脚楼上去,挤在一个角隅裡。有人扛凳子从身边过去,翠翠认得那人是去年打了火把送她回家的人,就告给祖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