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父到了那渡船处时,见代替他的老朋友,正站在白塔下注意听远处鼓声。
祖父喊他,请他把船拉过来,两人渡过小溪仍然站到白塔下去。那人问老船夫为什麽又跑回来,祖父就说想替他一会儿故把翠翠留在河边,自己赶回来,好让他也过大河边去看看热闹,且说,“看得好,就不必再回来,只须见了翠翠告她一声,翠翠到时自会回家的。小丫头不敢回家,你就伴她走走!”但那替手对于看龙船已无什麽兴味,却愿意同老船夫在这溪边大石上各自再喝两杯烧酒。老船夫听说十分高兴,于是把酒葫芦取出,推给城中来的那一个。两人一面谈些端午旧事,一面喝酒,不到一会,那人却在岩石上被烧酒醉倒了。
人既醉倒了,无从入城,祖父为了责任又不便与渡船离开,留在河边的翠翠便不能不著急了。
河中划船的决了最后胜负后,城裡军官已派人驾小船在潭中放了一群鸭子,祖父还不见来。翠翠恐怕祖父也正在什麽地方等著她,因此带了黄狗各处人丛中挤著去找寻祖父,结果还是不得祖父的踪迹。后来看看天快要黑了,军人扛了长凳出城看热闹的,皆已陆续扛了那凳子回家。潭中的鸭子只剩下三五隻,捉鸭人也渐渐的少了。落日向上游翠翠家中那一方落去,黄昏把河面装饰了一层薄雾。翠翠望到这个景致,忽然起了一个怕人的想头,她想:“假若爷爷死了?”
她记起祖父嘱咐她不要离开原来地方那一句话,便又为自己解释这想头的错误,以为祖父不来必是进城去或到什麽熟人处去,被人拉著喝酒,故一时不能来的。正因为这也是可能的事,她又不愿在天未断黑以前,同黄狗赶回家去,只好站在那石码头边等候祖父。
再过一会,对河那两隻长船已泊到对河小溪裡去不见了,看龙船的人也差不多全散了。吊脚楼有娼妓的人家,已上了灯,且有人敲小板鼓弹月琴唱曲子。另外一些人家,又有划拳行酒的吵嚷声音。同时停泊在吊脚楼下的一些船隻,上面也有人在摆酒炒菜,把青菜萝卜之类,倒进滚热油锅裡去时发出砂──的声音。河面已朦朦胧胧,看去好像只有一隻白鸭在潭中浮著,也只剩一个人追著这隻鸭子。
翠翠还是不离开码头,总相信祖父会来找她一起回家。
吊脚楼上唱曲子声音热闹了一些,只听到下面船上有人说话,一个水手说:“金亭,你听你那婊子陪川东庄客喝酒唱曲子,我赌个手指,说这是她的声音!”另一个水手就说:“她陪他们喝酒唱曲子,心裡可想我。她知道我在船上!”先前那一个又说:“身体让别人玩著,心还想著你;你有什麽凭据?”另一个说:“我有凭据。”于是这水手吹著呼哨,作出一个古怪的记号,一会儿,楼上歌声便停止了,两个水手皆笑了。两人接著便说了些关于那个女人的一切,使用了不少粗鄙字眼,翠翠不很习惯把这种话听下去,但又不能走开。且听水手之一说,楼上妇人的爸爸是在棉花坡被人杀死的,一共杀了十七刀。翠翠心中那个古怪的想头,“爷爷死了呢?”便仍然佔据到心裡有一忽儿。
两个水手还正在谈话,潭中那隻白鸭慢慢的向翠翠所在的码头边游来,翠翠想:“再过来些我就捉住你!”于是静静的等著,但那鸭子将近岸边三丈远近时,却有个人笑著,喊那船上水手。原来水中还有个人,那人已把鸭子捉到手,却慢慢的“踹水”游近岸边的。船上人听到水面的喊声,在隐约裡也喊道:“二老,二老,你真能干,你今天得了五隻吧。”那水上人说:“这家伙狡猾得很,现在可归我了。”“你这时捉鸭子,将来捉女人,一定有同样的本领。”水上那一个不再说什麽,手脚并用的拍著水傍了码头。湿淋淋的爬上岸时,翠翠身旁的黄狗,彷彿警告水中人似的,汪汪的叫了几声,那人方注意到翠翠。码头上已无别的人,那人问:
“是谁?”
“是翠翠!”
“翠翠又是谁?”
“是碧溪岨撑渡船的孙女。”
“你在这儿做什麽?”
“我等我爷爷。我等他来。”
“等他来他可不会来,你爷爷一定到城裡军营裡喝了酒,醉倒后被人抬回去了!”
“他不会。他答应来,他就一定会来的。”
“这裡等也不成。到我家裡去,到那边点了灯的楼上去,等爷爷来找你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