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小城裡虽那麽安静和平,但地方既为川东商业交易接头处,因此城外小小河街,情形却不同了一点。也有商人落脚的客店,坐镇不动的理髮馆。此外饭店、杂货铺、油行、盐栈、花衣庄,莫不各有一种地位,妆点了这条河街。还有卖船上用的檀木活车、竹缆与罐锅铺子,介绍水手职业吃码头饭的人家。小饭店门前长案上,常有煎得焦黄的鲤鱼豆腐,身上装饰了红辣椒丝,卧在浅口钵头裡,钵旁大竹筒中插著大把朱红筷子,不拘谁个愿意花点钱,这人就可以傍了门前长案坐下来,抽出一双筷子捏到手上,那边一个眉毛扯得极细脸上擦了白粉的妇人,就走过来问:“大哥,副爷,要甜酒?要烧酒?”男子火焰高一点的,谐趣的,对内掌柜有点意思的,必装成生气似的说:“吃甜酒?又不是小孩,还问人吃甜酒!”那麽,酽冽的烧酒,从大瓮裡用木滤子舀出,倒进土碗裡,即刻就来到身边案桌上了。这种烧酒自然是浓而且香的,能醉倒一个汉子的,所以照例也不会多吃。杂货铺卖美孚油,及点美孚油的洋灯,与香烛纸张。油行屯桐油。盐栈堆火井出的青盐。花衣庄则有白棉纱、大布、棉花,以及包头的黑绉绸出卖。卖船上用物的,百物罗列,无所不备,且间或有重至百斤以外的铁锚,搁在门外路旁,等候主顾问价的。专以介绍水手为事业,吃水码头饭的,在河街的家中,终日大门敞开著,常有穿青羽缎马褂的船主与毛手毛脚的水手进出,地方像茶馆却不卖茶,不是烟馆又可以抽烟。来到这裡的,虽说所谈的是船上生意经,然而船隻的上下,划船拉縴人大都有一定规矩,不必作数目上的讨论。他们来到这裡大多数倒是在“联欢”。以“龙头管事”作中心,谈论点本地时事,两省商务上情形,以及下游的“新事”。邀会的,集款时大多数皆在此地;扒股子看点数多少轮作会首时,也常常在此举行。真真成为他们生意经的,有两件事:买卖船隻,买卖媳妇。
大都市随了商务发达而产生的某种寄食者,因为商人的需要,水手的需要,这小小边城的河街,也居然有那麽一群人,聚集在一些有吊脚楼的人家。这种妇人不是从附近乡下弄来,便是随同川军来湘流落后的妇人,穿了假洋绸的衣服,印花标布的裤子,把眉毛扯得成一条细线,大大的髮髻上敷了香味极浓俗的油类。白日裡无事,就坐在门口做鞋子,在鞋尖上用红绿丝线挑绣双凤,或为情人水手挑绣花抱兜,一面看过往行人,消磨长日。或靠在临河窗口上看水手起货,听水手爬桅子唱歌。到了晚间,则轮流的接待商人同水手,切切实实尽一个妓女应尽的义务。
由于边地的风俗淳朴,便是作妓女,也永远那麽浑厚,遇不相熟的主顾,做生意时得先交钱,数目弄清楚后,再关门撒野,人既相熟后,钱便在可有可无之间了。妓女多靠四川商人维持生活,但恩情所结,则多在水手方面。感情好的,互相咬著嘴唇咬著颈脖发了誓,约好了“分手后各人皆不许胡闹”,四十天或五十天,在船上浮著的那一个,同留在岸上蹲著的这一个,便皆呆著打发这一堆日子,尽把自己的心紧紧缚定远远的一个人。尤其是妇人,感情真挚痴到无可形容,男子过了约定时间不回来,做梦时,就总常常梦船拢了岸,那一个人摇摇盪盪的从船跳板到了岸上,直向身边跑来。或日中有了疑心,则梦裡必见男子在桅上向另一方面唱歌,却不理会自己。性格弱一点儿的,接著就在梦裡投河吞鸦片烟,性格强一点儿的,便手执菜刀,直向那水手奔去。他们生活虽那麽同一般社会疏远,但是眼泪与欢乐,在一种爱憎得失间,揉进了这些人生活裡时,也便同另外一片土地另外一些年轻生命相似,全个身心为那点爱憎所浸透,见寒作热,忘了一切。若有多少不同处,不过是这些人更真切一点,也更于糊涂一点罢了。短期的包定,长期的嫁娶,一时间的关门,这些关于一个女人身体上的交易,由于民情的淳朴,身当其事的不觉得如何下流可耻,旁观者也就从不用读书人的观念,加以指摘与轻视。这些人既重义轻利,又能守信自约,即便是娼妓,也常常较之讲道德知羞耻的城市中人还更可信任。
掌水码头的名叫顺顺,一个前清时便在营伍中混过日子来的人物,革命时在著名的陆军四十九标做个什长。同样做什长的,有因革命成了伟人名人的,有杀头碎尸的,他却带少年喜事得来的脚疯痛,回到了家乡,把所积蓄的一点钱,买了一条六桨白木船,租给一个穷船主,代人装货在茶峒与辰州之间来往。气运好,半年之内船不坏事,于是他从所赚的钱上,又讨了一个略有产业的白脸黑髮小寡妇。因此一来,数年后,在这条河上,他就有了大小四隻船,一个铺子,两个儿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