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现在流行的话,他们俩是“谈崩了。”
胡小姐择夫很有讲究,可是她打的是如意算盘。不,她太讲求实际,打的是并不如意的算盘。她只顾要找个别的女人看不中的“保险丈夫”。忘了自己究竟是女人。她看到余楠的小气劲儿,不由得心中大怒。她想:“倒便宜!我就值这麽两块石头吗?我迁就又迁就,倒成了『大减价』的货色了!”那个洋官的职位是胡小姐手里的一张王牌,难道除了你余楠,就没人配当了!她另有她爱恋的人,只为人家的夫人是有名的雌老虎,抱定“占着茅房不拉屎”主义,提出口号:“反正不便宜你,我怎麽也不离!”胡小姐只好退而求其次,选中了余楠,多承余楠指点了她“一走了之”的离婚法和“沙龙”结婚法。她意中人的夫人尽管不同意,丈夫乘此时机一走出国,夫人虽然厉害,只怕也没法追去,反正同样不是正式的离、正式的结,何必委曲求全,白便宜你余楠呢!她在敛去笑容,叫余楠“等着吧”的时候,带些咬牙切齿的意味。他害自己白等了一两年,这会儿叫他白等几天也不伤天地。她临走回头说的一句话,实在是冷笑的口吻。她只是拿不稳她那位意中人有没有胆量担着风险,和她私奔出国。所以当时还用笑容遮着脸。
余楠哪里知道。他觉得胡小姐和他一样痴心,不然,为什麽定要嫁他呢。
他“痴汉等婆娘”似地痴等着她的消息。不过也没等多久。不出十天,他就收到胡小姐的信,说她已按照他的主意,举行了一个“沙龙”婚礼,正式结婚。信到时,他们新夫妇已飞往巴黎度蜜月。行色匆匆,不及面辞,只一瓣心香,祝余楠伉俪白头偕老,不负他“愿作鸳鸯不羡仙”的心意。
第二章
这封信由后门送进厨房,宛英正在厨下安排晚饭。她认得胡小姐的笔迹,而且信封上明写着“南京胡寄”呢,胡小姐到南京去,该是为了她和余楠出国的事吧?宛英当然关心。她把这封信和一卷报刊交给杏娣,叫她送进书房去。她自己照旧和张妈忙着做晚饭的菜。
这餐晚饭余楠简直食而不知其味。他神情失常,呆呆地、机械地进食,话也不说。熏鱼做得太咸些,他也没挑剔。一晚上他只顾翻腾,又唉声叹气。余楠向来睡得死,从没理会到宛英睡得很轻,知道他每次辗转不寐的原因。第二天他默默无言地吃完早饭就出门了。宛英从字纸篓里找出那封撕碎又扭捏成一团的信──信封只撕作两半,信纸撕成了十几片。宛英耐心抚平团皱的碎片,一一拼上,仔细读了两遍。她又找出那一对田黄图章,发现已换了簇新的锦盒。
宛英不禁又记起老太太病中对她说的话:“阿楠是『花』的──不过他拳头捏得紧,真要有啥呢,也不会。”西洋人把女人分作“母亲型”和“娼妓型”。“花”就相当於女人的“娼妓型”。不过中国旧式女人对於男人的“花”,比西洋男人对女人的“娼妓型”更为宽容。宛英觉得“知子莫若母”。显然这回又是一场空,证实了老太太所谓“真要有啥呢,也不会”。宛英和余楠是亲上做亲。余楠的母亲和宛英的继母是亲姐妹。宛英和余楠同岁,相差几个月。一个是“楠哥”,一个是“英姐”。余老太太只有这个儿子。她看中宛英性情和婉,向妹妹要来做乾女儿,准备将来做儿媳妇。宛英小时候经常住在余楠家,和余老太太一个床上睡,常似懂非懂地说自己是“好妈妈的童养媳妇”。她长大了不肯再这麽说,不过她从小就把自己看作余家的人。她和余楠结婚后连生两个儿子,人人称她好福气,她也自以为和楠哥是“天配就的好一对儿”。她初次发现楠哥对年轻女学生的倾倒,初次偷看他的情书,初次见到他对某些女客人的自吹自卖,谈笑风生,轻飘飘的好像会给自己的谈风刮走,全不像他对家人的惯态,曾气得暗暗流泪。她的胃病就是那个时期得的。她渐渐明白自己无才无貌,配不过这位自命为“一表堂堂”的才子,料想自己早晚会像她婆婆一样被丈夫遗弃。她听说,她公公是给一个有钱的寡妇骗走的。她不知哪个有钱的女人会骗走余楠,所以经常在侦察等待。假如余楠和她离婚,想必不会像他父亲照顾他母亲那样照顾妻子。
余楠每月给老太太的零用钱还不如一个厨娘的工钱。宛英的月钱只有老太太的一半。宛英曾发愁给丈夫遗弃了怎麽办。她想来想去只有一个办法。她可以出去做厨娘,既有工钱,还有油水,不称意可以辞了东家换西家。如果她不爱当厨娘,还可以当细做的娘姨。她在余家不是只相当於“没工钱、白吃饭”的老妈子吗!出去帮人还可以扫扫余楠的面子。不过宛英知道这只是空想,她的娘家和她的子女决不会答应。